书城文学沉思与凝望(理论评论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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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文学现象研究(三)(2)

在这里,可能要提及“幸存”(survival)的概念,这就是说,现在真正危机的和紧急面对的责任,是这种真正具有创新意义的文学创作,因为如果没有这种可能性存在,就没有文学性存在,就没有文学的魂灵存在。所有的那些文学符号的复制和狂歌乱舞的传播,只是因为有了这种文学性的存在,有了这种文学还保持着创新的可能性,文学的生命就延续。怎么折腾,格局怎么变幻,怎么多元都无所谓,它都死不了。

当然,我们也看到,所谓格局只有两种格局,一种文学性的写作;另一种是娱乐至死的生产。后者无疑生命力正当旺盛之际,那些疯狂生产的符号随时都要淹没覆盖前者的存在;前者似乎垂垂老矣,它的生存环境越来越困难,它甚至没有多少自我保护能力,它随时会被吞没或沉没。它只是幸存,只有在幸存的意义上,只有向死而生的幸存,这种写作可能才是为文学续上性命的写作,才是文学生命倔强的存在。

因而,要去指认那些创作,要从满眼的浮华格局中认出它们——这是不容易的,这是需要勇气的,因为作为幸存者,经常奄奄一息,要从那最后一口气中看到生命延续的可能。

在这里,我试图指认一些作品,我以为它们显示了当代中国文学幸存的可能性。我所依据的标准在于:其一,它对中国人的生存历史与现实有真实的穿透;其二,它立足于本土生活,对人性有更丰富的洞察,它因此开掘了人类经验的广度和深度;其三,它依然有能力发挥出汉语的表现力,汉语在小说叙述或诗性写作方面的独特意味。在一般的意义上,三者各居其一就是好作品了,而要作为幸存之作,要能给予汉语写作更结实可靠的生命,则要三者都达到。

我以为(恕我受篇幅所限,不能更多提及),当今时代至少有四位作家是值得我们称道的:莫言、贾平凹、阎连科、刘震云。这四位作家的代表作是:莫言的《檀香刑》《生死疲劳》、贾平凹的《废都》《秦腔》、阎连科的《受活》、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今年,我读到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这才有了这样清晰的轮廓。这些作品,我以为就是放到20世纪世界文学中去,都不丢中国人的脸。有这样的阵势,中国当代文学的格局才有底气,才能形成一支真正的队伍,才能征战世界文学。中国文学不再需要“唯唯诺诺”,没有“诺奖”,我们照样可以挺直身板。据说德国汉学家顾彬说“中国当代文学都是垃圾”,他确实应该读读这几本用汉语写的书,他应该会知道深浅。

这几部小说不幸都是属于“乡土叙事”的作品,这也说明作家只有在自己文化和经验的深处,才能写出有震撼力的作品。说起来,我前面提到的这四个作家都是北方作家,有点倔也有点愣的北方佬,一直生长在土地上的北方佬。南方作家灵秀聪慧,做小说于细微处见功夫;北方佬死倔,才有那种不顾后果的愚顽,才有长篇或大气象出现。大智还要若愚,那才会走向道路深处,走向穷途末路。这才会有向死的写,往死里写,那就是身处绝境中的写,这才有幸存的写,才有写的幸存,才有汉语文学的幸存。

其实,幸存就是死里逃生,绝境就是无路可走,走到极端,走到极限。想想贾平凹写《废都》,后来才有《秦腔》;刘震云写《故乡面和花朵》,后来才有《一句顶一万句》。幸存的经验,是绝境,也是“渐入佳境”。对于很多人来说,中国文学,甚至传统文学,乃至于文学都走向死亡了,在我看来,这些人才火候刚到,渐入佳境。想想中国现代以来的文学,一直都是青春写作,紧急而匆忙,现代文学史上的那些名篇佳作,大都是二三十岁的青春年少意气风发时写下的作品,现代以来的文学史,哪有几个四五十岁的作家?除了鲁迅,我们掰着指头,数过去的都是青春派。1949年以后,中国文学让那些本来要成熟的作家,改造世界观,突然要重新开创一种新型的社会主义的文学经验,他们又变成新手,力不从心。紧接着就是右派的一批人,他们青春期突然中断写作,归来的吟唱已带着中年的苍凉,毕竟中间隔绝了几十年,续上的是五六十年代的记忆。直至今天,中国白话文学还不到百岁,五六十岁还在写作的人,汉语小说这才摸到门径,这才渐入佳境。并不是重复“庾信文章老更成”的古训,而是现代中国的文学就延宕至今才到火候。大器晚成,不是指个人,而是指汉语写作今天的可能性,这是好不容易才等来的晚熟,虽然来日并不方长,但这样的可能的辉煌时刻却不应该视而不见。

我承认我所理解的“幸存”的经验是一种神秘的经验,我所说的“四条汉子”,并不是说他们有多伟大而能扛鼎,他们的作品有多厚实而能撑起文学的台面;我只是说,他们的写作有一种在土地上的倔强性,那是大地上的掘地的经验——也许显现了幸存的经验,那也许是文学幸存的偶然家园,是文学前途未卜的意外之喜。只要有这种偶然,有这种意外,有这种也许,汉语言文学就能幸存。当然,大地、乡土,还在佳境之内,还有疆界关闭。还有佳境之外吗?乡土之外还有更多的可能性吗?也许,还会有意外。

信息时代与文学合法性的危机

洪治纲

20多年前,托夫勒就曾预言:“一枚信息炸弹正在我们中间爆炸,这是一枚形象的榴霰弹,像倾盆大雨向我们袭来,急剧地改变着我们每个人内心世界据以感觉和行动的方式。在从第二次浪潮向第三次浪潮信息领域转移的同时,我们也在改变自己的心理。”如今,我们已经看到,这种改变的结果,便是各种电子媒介以其无所不在、无时不在的方式,贯穿了每一个现代人的生活,不知不觉地影响着每一个人的生存方式和生活观念。它以自下而上的革命性手段,导致人类的文化秩序和价值观念产生了多方位的变化,并且形成了一系列信息时代所特有的文化伦理。

对此,麦克卢汉强调:“媒介即信息”,因为媒介“就是真实的世界,它们为所欲为地重新塑造旧世界遗存的东西。”而我的看法是,“媒介即权力”,因为所有现代电子媒介都在借助互动性、即时性和大众化等特殊手段,使自身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信息载体,而是成为政治、经济、文化等重大社会活动的交流平台和引导平台,并使信息真正地渗透到人类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人类的生活方式。马大康先生就认为:“现代电子媒介空间化传播的特点,取消了经典和文化传统赖以生成的时间性条件;而它敏锐地捕捉新信息,高效地生产新信息,并将其聚焦、放大,以高速度在片刻间大面积覆盖受众,则正足以不断地制造轰动和新潮,不断地更新时尚。在这里,只有当下,只有时尚,没有历史、传统和经典。任何刚刚逝去的存在都被推入遗忘之中,与当下切断了联系。”

切断历史、传统和经典,就意味着切断了一切“合法性”存在的价值依据。事实上,自互联网等电子媒介疯狂扩张以来,一切传统文学秩序的合法性都已被动摇或颠覆。我们所抱守的“文坛”,已无法得到新一代作家的认可。其中最典型的事件,就是2006年的“韩白之争”。在这场争论中,以韩寒为代表的作家,包括大量涌现的网络作家,就完全不认同既定的“文坛”秩序,包括对文学杂志的关注,对既定文学价值谱系的尊崇。作为媒介时代的代表,这些新崛起的作家,不再以传统的文学观念为参照,而是以媒介和市场之间的紧密互动为坐标,重构自身的文学发展格局。他们取消了由传统和经典积淀而成的、有关文学自律性的各种价值标准,使人类习以为常的审美观念出现了断裂。有不少人以“三分天下”或“两分天下”来描述这种文坛格局,但我觉得,随着媒介技术的发展和大众阅读习惯的变化,以网络作家(包括很多“80”后作家)为主体的文学新格局,必将成为中国文坛乃至世界文坛的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