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历史与当代视野下的中国电影
6383100000019

第19章 电影理论的创新视野与历史反思(16)

(二)当下与偶然

《孔雀》有趣的一面在于运用了省略。通过省略,生活的偶然性在某些时刻突然呈现出来,让人猝不及防。每一个时刻都变成了稍纵即逝的当下,其中寓存着事情转化的不同可能性。时间是处于运动中的希望,尽管一无所有的痛苦及莫名的敌意使这一点不易察觉。卫国被一个年轻女孩的歌声吸引,在一处门前无意的停留本可以带来意料之外的审美体验,结果却出现了歇斯底里的暴力,因为女孩把他在厕所门口的出现误认为偷窥。在前面一个类似的场景中,卫红从一个会用手风琴演奏同样的朝鲜舞曲的年长男人那里寻求友谊的行为,假如没有招致别人对他们暧昧关系的怀疑,或者这个年长男人原因不明的自杀,本可以为彼此带来慰藉,驱散疏离感。卫强对于性幻想的个人表达,虽然并没有妨害他人,却也招来了父亲歇斯底里的厉声谴责,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被禁止的乐趣从家庭领地中清除出去。因而影片给人的总体印象就是:日常的家庭生活是依靠恐惧来维持的,恐惧的缘由就是同别人的差异,而且这种恐惧的表现形式,经常是对于被妖魔化了的含有性意味的可怕的充满仇恨的惩罚行为。

在用敌意来掩饰怯懦并且缺乏真诚的环境中,《孔雀》把注意力引向了生活中某些焕发出光彩和生机的偶然时刻。这些时刻流露出如此之多的希望与快乐,以至于当生活中同样残酷的时刻同样不期而至时,人们依然铭记着希望与快乐。在平凡的小城的枯燥背景下,普通的家庭生活和工作是以牺牲想象力和差异的沉重代价来维持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毫无差别,只有无数乏味的工作来维持生活运转,维持人们生存。但是,对于一度充满希望的青春的热切追忆令人回想起某些时刻,尽管这些时刻含义各异:孩子从毫无经验的保育员(卫红)怀里跌落,摔破了头;玻璃瓶意外破裂,一个身穿蓝工作服、做着例行工作的制药厂女工戴着手套的手指上冒出了鲜血;家人还没有把做好的煤饼垛起来,突如其来的大雨就把煤渣冲走了;父亲去拜访一个朋友,以便帮儿子找工作,这时,一只凶猛的狗冲出来向他狂吠。也有和这些绝望与死亡截然相反的展现。当一个绑在自行车后架上的自制的天蓝色降落伞美丽地飘扬时,希望喷薄而出,愉快地认同了一个少女在把日常生活用品转化成艺术时所表现出来的创造性;一个孤独的男人不由自主地跳起了朝鲜舞,心情轻松,肢体灵敏,此时另一个男人的孤独的女儿则用他的手风琴演奏出动听的乐曲;同样充满感情的歌曲是以悦耳的嗓音唱出的,在一个雨天的午后,在高中女生的厕所里,这歌曲立刻吸引了一个年轻人的热切关注,而由于脑疾,他本来是只关心食物和书本的。在貌似平凡的时刻,当下出现时却可能带有幻想、善良、接受、宽恕和其他美好特性。许多人不知道如何接受可能出现的真正的温暖,于是本能地把自己锁闭在禁欲和多疑之中,唯恐被陌生人操纵。他们排斥呼唤爱的机会。在希望得到允诺之后,随之而来的却表现出令人绝望的冷漠和冷酷的行为。然后,影片依然坚持认为有一些不同于冷漠和绝望的东西会长久地存在,即使是微小的和处于萌芽状态。

《孔雀》中对于长镜头的使用,是为了展现细节丰富的简短场景,并对背景与情感造成出乎意料的逆转。家人一起做煤饼时大雨突然瓢泼而下那一场是一个典型的长镜头场景。长镜头观察着家人们试图保护劳动成果的种种努力;母亲绝望地试着用塑料布盖住做好的煤饼,但塑料布太小了;煤渣混在变黑的雨水里,慢慢地流走了;卫红滑倒在泥泞的地上。从经过精心设计以保持视觉关注的角度来看,长镜头和固定镜头是具有欺骗性的。同样的设计还出现在另一个长镜头中。这个长镜头发生在由两个镜头组成的场景里。场景开始于小城人来车往熙熙攘攘的大街,卫红走向一个正在一边狼吞虎咽地吃包子,一边照料坐在自行车上的小孩的男人。她简单地对他说:“我刚告诉我弟弟,你会永远爱我。”这男人看起来困惑不解,而且也认识到了自己那乏善可陈的处境。一个摇镜头跟着卫红回到马路对面,卫强站在那里,当卫红告诉他这是“那个永远爱她的男人”

时他感到难以置信。摄影机又跟着卫强的目光穿过街道,此时,一辆军用吉普驶过,然后那个男人的妻子从一家商店出来,拿着许多卷卫生纸和一口大锅,示意他过来帮忙拿东西,这是妻子要求丈夫帮忙做事时常有的行为。在下一个镜头中,卫红迷人的微笑消失了;她蹲在一堆鲜红的西红柿前,迸出了无声无泪然而痛彻肺腑的啜泣。在这两个场景中,意料之外的艺术激情是突然迸发的,而不是逐渐累积的。这两个场景强化了影片悬置判断的总体叙述策略,以一种看似平静的方式展示了情感的力度。

《孔雀》对于人物内心状态的刻画以及用日常话语来展示他们精神状态的手法为影片提供了存在主义的维度。作为一部与第五代有联系的影片,它没有致力于抽象的哲学思维,反而背离了那些常规,把日常生活设置为影片的空间,其中可见的物质、生理、社会和文化行为会让精神依然充满渴望,未获满足。两个独白的片段似乎可以就此向我们提供线索:卫红编造的“他说他会永远爱我”;卫强看着那个曾经迷人但如今已堕落的年轻女工时说:“她让我想起了我哥哥的唯一一次恋爱。”这些与婚姻话语无关的台词指向了对于被爱的状态的渴望。这种被爱状态的感觉是用眼神的一瞥,用精神的能力表现出来的;也是以卫红与她的年长的朋友对音乐的喜爱,以卫国走向不可抗拒的歌声的脚步,以卫红缝制降落伞的艺术性劳作,以卫强描画的裸体来表现的。在枯燥贫乏的环境中创造自己的艺术,此时希望以自珍自爱的形式出现了。仅有的几个给人物以希望的时刻必须在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敌意的环境中坚持下去,抵抗着违反他们的意愿而发生的悲剧与相互之间的蔑视。从这一角度来看,影片接受并且认可了每个以其自己的方式寻找适应生活之路的人物,不管他们是否成就了自己的梦想。

这就是本片向普通人希望的致敬。

(三)卫强的不完整的故事

卫强在大多数家庭场景中被呈现为故事内人物,他话不多,相对于卫红的青春梦想和父母对卫国健康的关注而言,他的位置似乎是被漠视的。评论家指出,与卫红和卫国相比,卫强的故事缺乏充分的发展。由于三个成长故事相互纠结,卫强被塑造为一个既能够相信姐姐的故事,也可以观察哥哥在敌意与操纵下坚持的生活人物;换言之,他在兄弟姐妹的生活中扮演着一个角色。这也是他的看法,因为卫强是故事内的叙述者,他的回忆推动着故事的发展,而他的画外叙述则标注了每一部分的开始。一个安静的被人们视为“影子”的男孩最终讲述了在这个城市和家庭中发生的大多数事件,这与影片在许多时刻和许多人物身上关于对立的展现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