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古代文学二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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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庄子》散文艺术研究

《庄子》中自称其创作方法是“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寓言即虚拟的寄寓于他人他物的言语。人们习惯于以“我”为是非标准,为避免主观片面,把道理讲清,取信于人,必须“藉外论文”。重言即借重长者、尊者、名人的言语,为使自己的道理为他人接受,托己说于长者、尊者之言以自重。卮言即出于无心、自然流露之语言,这种言语层出无穷,散漫流衍地把道理传播开来,并能穷年无尽,永远流传下去。《庄子》一书,大都是用“三言”形式说理。这三种形式有时融为一体,难以分清。“三言”之中,“寓言十九”,寓言是最主要的表现方式。这使《庄子》的章法散漫断续,变化无穷,难以捉摸。《庄子》结构线索上的模糊隐秘,并不意味着文章结构缺乏内在联系,而是深邃的思想和浓郁的情感贯注于行文之中,形成一条纽带,把看似断断续续的孤立的寓言与寓言之间,段与段之间联结在一起,融为一个有机体。《庄子》内篇,可以说是哲理抒情散文。

《庄子》一书的文学价值,不仅由于寓言数量多,全书仿佛是一部寓言故事集,还在于这些寓言表现出超常的想像力,构成了奇特的形象世界,“意出尘外,怪生笔端。”《庄子》哲学思想博大精深,深奥玄妙,具有高深莫测、不可捉摸的神秘色彩,用概念和逻辑推理来直接表达,不如通过想象和虚构的形象世界来象征暗示。同时,从“道”的立场来看待万物,万物等齐一体,物与物之间可以互相转化。而且,庄子认识到了时间的无限,空间的无限,宇宙的无穷,他不仅站在个人的立场看待世界万物,也站在宇宙的高度看待世界万物,因而,《庄子》的想象虚构,往往超越时空的局限和物我的分别,恢诡谲怪,奇幻异常,变化万千。“北溟之鱼,化而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逍遥游》),“任公子垂钓,以五十头牛为钓饵,蹲在会稽山上,投竿东海,期年钓得大鱼,白浪如山,海水震荡,千里震惊,浙江以东,苍梧以北之人,都饱食此鱼”(《外物》),宏伟壮观,惊心动魄,写尽大之玄妙。“杯水芥舟,朝菌蟪蛄”(《逍遥游》),“蜗角蛮触”(《则阳》),曲尽小之情状。而“骷髅论道”(《至乐》),“罔两问影”(《齐物论》),“庄周梦蝶”(《养生主》),人物之间,物物之间,梦幻与现实之间,万物齐同,毫无界限,想象奇特丰富,“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

《庄子》诡奇的想象,是为了表达其哲学思想。“寓真于诞,寓实于玄”,是《庄子》的主要特征。南海之帝儵和北海之帝忽为了报答中央之帝浑沌的款待之情,为其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这个故事耐人寻味地说明了“有为”之害。“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脾为胁”的畸形形象,怪诞而不可思议,所要表达的是忘形免害、无用即大用的思想。《庄子》中奇幻的想象,不仅形象地表达了他深邃的哲学思想,而且反映了他对现实社会的认识,充满批判精神。蜗角之中,触蛮相争,伏尸数万,旬有五日而后返,想象夸张之奇,令人难以置信。而这正是战国时期“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这种社会现实的反映。曹商使秦,得车百乘,得意忘形,刻画了不择手段,谋取利禄,追求荣华富贵的小人嘴脸。舐痔破痈,正是对这种小人最为辛辣尖刻的讽刺。而像“儒以诗礼发冢”,对儒家诗礼的揶揄,也与圣知之法为大盗守的批判相一致。“庄子文看似胡说乱语,骨里却尽有分数。”《庄子》奇丽诡谲的艺术形象,是其哲学思想的反映,同时也是其深沉情感迂回曲折的流露。《庄子》作者尽管主张忘情寡欲,心斋坐忘,但也有强烈的个性与感情。楚狂接舆歌中,表现出生于乱世的绝望和悲哀;匠石运斤成风,流露了诤友惠子去世后,高山流水,无人再赏的孤独和寂寞。

《庄子》以丰富的寓言和奇崛的想象,具有散文诗般的艺术效果,但《庄子》毕竟是哲理散文,和其他诸子说理文一样,属于议论文。只是它的说理不以逻辑推理为主,而是表现出形象恢诡的论辩风格。《庄子》常以寓言代替哲学观点的阐述,用比喻、象征的手法代替逻辑推理的论述。较少直接发表自己的观点,表明自己的态度,而是让读者从奇特荒诞、生动形象的寓言故事中,去体味、领悟其中的哲理。而在论辩过程中,往往又表现出作者精辟的思辨能力。庄子站在相对主义的立场上提出的一系列命题,如齐是非、等寿夭、合同异等等,从形式逻辑上来说,都近于诡辩。《庄子》中一些比较纯粹的议论文字,则注重逻辑推理,常运用演绎归纳等逻辑方法,层层推论。但若仔细考察其推论过程,在逻辑上并非十分严密。如《马蹄》、《骈拇》、《惏箧》等篇,都以一个假言前提为基础开始论述,但这些假言前提与推导出的结论,事实上并无必然的联系。《庄子》的论辩,与其说读者是被其逻辑推理所征服,不如说是被奇诡的艺术境界、充沛的情感所感染。如《逍遥游》末两段,庄子与惠子辩有用无用,均为寓言。惠子先说大瓠“无用”,庄子认为他是拙于用大,又在寓言中再套寓言,以“不龟手之药”,说明“所用之异”,无用即为有用。惠子再以大樗为例,说明庄子之言“大而无用”,庄子以狸牲跳梁,死于网罟为例,说明汲汲追求有用之害,然后是一段抒情意味十分浓厚的结束语:“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因苦哉?”不仅回答了惠子的“无用”之辩,而且十分形象,情感浓郁地描述出全篇所追求的心灵自由,精神无待的至人境界,真是得鱼忘筌,大辩不言。这样的辩论,超越了形式逻辑的规则,进入了“无言无意之域”。正因为这样,庄子哲学充满了诗意。

《庄子》的语言如行云流水,汪洋恣肆,跌宕跳跃,节奏鲜明,音调和谐,具有诗歌语言的特点。清人方东树说:“大约太白诗与庄子文同妙,意接而词不接,发想无端,如天上白云卷舒灭现,无有定形。”鲁迅认为《庄子》在先秦诸子中有“美富”著称的特点。穷形尽相的描写随处可见,无论是鸟兽虫鱼还是风云山水以及神怪异人,均体物入微,形神毕肖,其语言之挥洒自如,在同代文章中罕有其比,堪称一位杰出的语言艺术大师。

庄子为了追求精神自由和表达超脱的思想,采取了“寓真于诞,寓实于玄”的表达方式,文章中充满了“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词”,在题材的选择上,更多地注目于寓言和神话。其中既有对历史故事、神话传说的改造加工,也不乏自出机杼的即兴创作,把深刻的哲学思想形象地寄寓于扑朔迷离、真伪莫辨的虚妄情节中,在一种超现实的艺术氛围中表现自己真实的思想。

《庄子》散文艺术风格“汪洋辟阖,仪态万方”。《庄子》文章想象丰富,构思奇特。作为文学家的庄子,其宏观的艺术视角,可以随同奋飞的大鹏跃升于九万里之太空,俯视莽莽山川林泽之端之雾霭云霞如野马奔腾;其艺术的微观视角,可以潜入小小蜗角,冷眼旁观触蛮的荒唐惨相,光怪陆离的形象纷至沓来,异彩纷呈,令人于惊奇骇怪的中获得非凡的艺术享受。

闻一多对《庄子》的研究和传播用力甚勤,曾著有《庄子内篇校释》、《庄子章句》、《庄子校补》和《庄子义疏》,并在其他地方多次说到庄子。闻一多对《庄子》独有会心,尤其是对《庄子》散文艺术的研究,更显示出一位诗人兼文学史家的慧眼文心和宏见卓识。闻一多认为,庄子堪称先秦诸子中唯一的文学家,庄子的时代是一个产生政治家、军事家的时代,不是产生文学家的时代。诸子各家,纷纷攘攘,各逞其策,各献其术,庄子慧眼勘破,劝人弃智慧而求无智慧,劝人说无为则可以无不为,为处于“夹缝”中的“人间世”找寻一条安身立命之路。这说明庄子是身在江湖,心怀天下,被视为哲学家的庄子,在其貌似“出世”哲学思想的背后隐含着“入世”的人间关怀。这主要是表明庄子无意做一个文学家,与其他诸子并无不同。然而,这种“无意”与其“天下沉浊,不可与庄语”的有意碰撞,哲学与文学交织在一起,以文学的形式承载起了哲学的内核。因此,闻一多认为:“庄子是一个哲学家,然而侵入了文学的圣域”,进而指出:“古来谈哲学以老、庄并称,谈文学以庄屈并称。”同时,闻一多认为,庄子具备了一个杰出文学家和诗人的基本素质:“他那婴儿哭着要捉月亮似的天真,那神秘的惆怅,圣睿的憧憬,无边无际的企慕,无崖际的艳羡,便使他成为最真实的诗人。”

闻一多不仅于庄子情感外露的地方看到了诗意,而且在玄妙莫测的哲理中悟出了庄子的深情。如他对“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的理解:“庄子仿佛说:那‘无’处便是我们真正的故乡。他苦的是不能忘情于他的故乡。”闻一多在庄子哲学中探究到的情感趋向,让人感到庄子对生活体验的深刻和情感的浓烈,并进一步阐发道:“庄子的著述,与其说是哲学,毋宁说是客中思乡的哀呼;他运用思想,与其说是寻求真理,毋宁说是眺望故乡,咀嚼旧梦。”庄子著述,的确不是要建立什么哲学体系,他要做的只是表述一种适意的、美妙的生存境界,其中蕴含的是庄子对人类生存原生态的深情凝望和畅想。因此,闻一多深情地从《庄子》中看到了“一个哀怨的‘情’字”:“《三百篇》是劳人思妇的情;屈、宋是仁人志士的情;庄子的情可难说了,只有超人才载得住他那种神圣的客愁。所以庄子是开辟以来最古怪最伟大的一个情种;若讲庄子是诗人,还不是泛泛的一个诗人。”这里既揭示《庄子》博大精深的审美内涵和“花叶”繁茂的美感形式,也显示了《庄子》对文学发展的影响。《庄子》虽然也像其他诸子一样地表达哲学思想,但文章却达到美的极致,因而闻一多说庄子“造了一件灵异的奇迹、一件化工”。庄子思想与文章对后世文学艺术产生了深入骨髓的影响,准确地指出了《庄子》成为美的典范的原因。

《庄子》的文辞之美,千古卓绝。这样的美,根本在于文辞与思想的天衣无缝的浑融,那奇诞的想象,恣肆的文辞,自由的文风,造化之运妙,达到了中国语言诗性美的极致。通过比较,他称赞道:“战国纵横家以及孟轲荀卿韩非李斯等人的文章也够好的了,但充其量只算得辞令的极致,一种纯熟的工具,工具本身难得有独立的价值,庄子可不然,到他手里,辞令正式蜕化成文学了。他的文字不仅是表现思想的工具,似乎也是一种目的。”“读《庄子》,本分不出那是思想的美,那是文字的美。那思想与文字,外型与本质极端的调和,那种不可捉摸的浑融的机体,便是文章家的极致;只那一点,便足注定庄子在文学中的地位。”闻一多又从审美接受的角度阐述了《庄子》的艺术效果:“你正在惊异那思想的奇警,在那踌躇的当儿,忽然又发觉一件事,你问那精微奥妙的思想何以竟有那样凑巧的,曲达圆妙的词句来表现它,你更惊异;更定神一看,又不知道那是思想那是文字了,也许甚么也不是,而是经过化合作用的第三件东西,于是你尤其惊异。这应接不暇的惊异,便使你加倍的愉快,乐不可支。这境界,无论如何,在庄子以前,绝对找不到,以后遇到的机会确实也不多。”

从纯文学角度来衡量,《庄子》表现了高超的“写生”和营构“境界”的能力。庄子既是抒情的天才,又是一位写生的妙手,其观察力往往胜过旁人百倍:他知道“生物之以息相吹”;他形容马“喜则交颈相摩,怒则分背相踢”;他能感受到春天槐叶的生长,“槐之生也,入季春五日而兔生目,十日而鼠目,更旬而始规,二旬而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