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掌上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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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诈尸

诈尸——这个词的声音使我回忆起许多美好的时光,可惜现在听不到有人说亍。在我家乡,一个小城市的大人斥责孩子胡闹时,称诈尸!一次,我们到前三栋的志勇家玩,我、我姐塔娜、爱华、爱华的弟弟、小二和小刚,加上志勇共八个人。玩耍中,我们突然间获得上帝赐予的灵感——演戏。志勇家西屋炕为舞台,我们全上了台。用枕巾、床单及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做道具,扮成阿拉伯人或海盗,蹦、尖叫与推搡。他家一人高的被垛被推翻,炕蹦塌了,一切出人意料的事情都发生了,包括洋铁锅上炕、筷子变成箭——在竹片的弓上嗖嗖射向镜子,射小刚他爸的军官帽子和他妈的雪花膏瓶。在这一幕一场的戏中,我们独白、歌唱、跳水兵舞,不受布莱希特、斯坦尼及梅博士的规范限制,风格介于百老汇歌舞剧和周星驰之间。词和曲都是即兴编造的,谁编多少并不受约束,唱别人创作的歌曲也没有关系。志勇不会唱歌,在嘴边粘满一尺长的白纸条,不停地吹气。爱华弟弟太小,缺乏才艺,他把两只鞋举在头顶,一动不动,装兔子。小刚举着雨伞从炕上跳到地上,再上再下……

这时,志勇他妈回来了,见此,手臂无力地趴在门框上,另一只手摘下花镜,嘴唇哆哆嗦嗦地说出一句话:

“你们……诈尸啊!”

我以为这是赞美我们,点头称是。看到志勇蔫了,小刚小二脸色发白,才知道到了谢幕的时候,跟别人下炕穿鞋溜出他们家。路上,我回想刚才的一幕,正愁没法总结点评,终于知道这就是“诈尸”,跟我姐说:诈尸多好!她兴奋地点头,脸上的红晕还没有褪去。

第一次听到“诈尸”是在志勇家,后来听谁家大人说自家孩子的顽皮都称“诈尸”,并且脸上带着笑意,又感到了“诈尸”的好。小时候,我们在词语的声音中生活,并没考虑写出来是怎样的字。而后见到“诈尸”(也有人写作“炸尸”)这两个字,虽阴森,还是觉着好,如写出“扎势”、“炸湿”都不太好。在吾乡,这个词专门用在小孩子的顽劣上面,说萨达姆诈尸,说拉登在阿富汉诈尸都不妥。

还有一个词,我很久之后才找到词源,这是东部蒙古人说的骂人话,音译如“杆收”,形容一个人贫寒,或畏缩,或孱弱,或精瘦,也可以形容乞丐。另一个说乞丐的词叫“陶咪”。读东北土匪史资料,知此语从汉语来,即“杆首”,意为土匪头子。“杆”与“匪”同义。有趣的是,这个词到了蒙古语里,意转了许多。杆首也是骂人话,如“黑社会老大”。但并没有贫贱瘦弱之意。强横的坏蛋变成了被轻视的贱民。东部蒙古语喜欢借用汉语,公社、电视、雪碧等等。其实,蒙古语中也有规范的对应语,但说起来麻烦,也有偏差。如英语中的train,当初被译成火车并不恰切,它还有培养、磨炼等含义,只在特定的语境中指列车。而汉语中的内燃机车、列车和火车这几个词,火车用得最早,不准确也只好如此。如果少数民族语言顺着这个意思直译,变成“火焰的车”,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借用汉语频繁的地区在哲里木盟和兴安盟一带,西部区和有文化的蒙古人在谈话中很少使用汉语词汇,要么用蒙古语,要么说规范的汉语,不搀和。而东部一些蒙古农牧民说夹带汉语的蒙古语,是炫耀自己见多识多,汉人有可能听不懂他说的汉语。有些汉语,如汉族文人爱说的后现代主义等,他也听不懂。同时,还听不懂深奥堂皇的蒙古文言歌赋。汉语中也有借用蒙古语的例子,多由元代遗留,如胡同、站等等。现今的济南口语中也有蒙古语,“赛”是好的意思,与蒙古语同音同义。但少数民族语言还是向汉族老大哥借鉴的时候多。语言这东西,实际比法律更决断,它随着生产力发展的规模强硬地推介自己。这是由“杆首”想到语言的移植。另一个词“陶咪”也是汉字的变音。“陶咪”在东部蒙古人的口语中是名词,指乞丐,词源应为“讨米”。前面说的“诈尸”,显见是汉语,指在神话和日常生活中尸体的异动,无他意,更没有说孩子们天真玩闹时的亲昵口气。我估计后一种寓意来自鲁西北,赤峰街里的汉人大多是济南一带的移民。他们的口音,是济南话和热河话(冀东北)口音之两合水,这是讲腔调。而词汇,竟有大量北京土话,不知其中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