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掌上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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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化学课与断句法

我在红山水库上中学的时候,三个年级的学生在同一教室上课,加起来40多人。

六年级的课,对我来说,像把嚼过的甘蔗渣又嚼一遍。我是七年级,现在叫初二。看到六年级的人目不转睛听讲,觉得可怜。而八年级的课程,我听着不知所云。这是理科,语文课则另当别论。

这是辽河工程局的一所学校,每学期付费3元,教学工作由工人师傅担任。原来的老师——清华、同济毕业的学生——被派到工地锻炼思想。学生多数是辽河工程局的子弟,少数是干校的遗少,即我们。当地的农民子女无一人上学,没这个风气。他们认为傻瓜才拿3元钱上学,哪如放羊。我们也知道放羊好,但没羊。学校并不欢迎干校的孩子——工人阶级及其贤裔生来嗅觉明快,知“干校者,黑帮集散地也”,所以慢而待之。但黑帮最认上学,还认为必须好好学,遗少们只好来上课。不然,水库周围广阔的丘陵上面,有无数好玩的事情——捉刺猬、游泳、追野驴——等我们一展身手。

上述为背景,接着说我们的老师。我曾在另一篇短文中提到教语文的乔老师。他高大赤面,双掌捧着面颊,以沉默与我们对阵。偶尔说话,用歇后语,冠词为“屎壳郎”。我在小本上记过这些妙不可言的词语,一共30多条。如:屎壳郎戴眼镜——冒充大学生,你们!我们着迷,盼望他每次说出屎壳郎最新的表现,像收看电视连续剧。但乔老师不多说,每堂课一两则而已。有时一则也不说,也不指导我们做事,想干啥干啥,意思是:我看你们到底干啥!屎壳郎是田野里滚送动物粪便充当食物的甲虫,大如牛眼,动作迟钝。乔老师说:屎壳郎搽雪花膏——冒充小媳妇,你们!屎壳郎别钢笔——冒充小队会计,你们!屎壳郎留仁丹胡——冒充日本人,你们!屎壳郎听广播——冒充积极分子,你们!等等。

政治老师也有趣,姓什么忘了,但他媳妇(化学老师)姓土(对,就姓土)。政治老师严肃,他讲课时预先把嘴张开,眨眼想一会儿,才出声。而断句方式独特。如“人,民群,众是创,造历,史的动力”。闻者若依此法念一遍,拉着长声,别具韵味,使别人不知你说啥,以为是西河大鼓唱词。我试验过好多次。有一回,我上工程局礼堂看电影,把门老头儿不让进。我说:“阶,级和阶,级斗争,是我,们最重,要的一,件大事。”给老头整蒙了,说:“进,去吧,进。”政治老师的断句法让我身价倍增。还有一次,我在于校食堂以筷子敲碗,吟诵“阶,级和阶”和“人,民群”,使赤峰文物馆的一位老学究对我刮目相看,说:“你还会背古文?”吾曰:“然也。”补充说,政治老师并不口吃,只是断句新锐。

政治老师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隔五六秒钟,要舔一下嘴唇,用某体育评论员的话说,叫“乔丹习惯性地舔了舔自己的舌头”。他断断续续地讲述批林批孔,边说边舔舌头。事实上,他放在讲桌上的手一直在抖,像给桌子按摩。老师从不在黑板上写字。我的朋友万隆听别人说,他不会写字。

他媳妇土老师另有景象,白而胖而善辞说。讲到重点,上以板擦敲黑板,下用皮鞋踢讲桌。讲桌是半圆的,一踢拢音——“咚咚咚”,上边“咔咔咔”。她讲化学,原子、化学键、氢。万隆平素不听课,有一天听化学课入迷,下课后眼睛还在直,问我:“她说的真的还是假的?”

听说政治老师和土老师刚刚结婚,觉得挺意外。政治老师黑瘦,嘴唇暴皮,眨眼,“阶,级和阶”。土老师满脸的白肉像雪人一样要融化下来,用小而细的眼睛瞟人,用小而尖的皮鞋踢讲桌。有一次,八年级的四五个学生夜里去老师宿舍听声。他们偷听之中,听到卧床垮塌在地的声响,在窗前发出大笑。土老师立刻大骂,政治老师无语。次日,第二节是化学课,土老师在台上说:“在化学键和化学键之间,不要脸!存在一个等式,流氓!不充分燃烧的气体,有娘养没娘教!在试管里蒸发,臭美!”我不听化学课,因为八年级才开。一听,嗯?注意听,越听越有意思:“门捷列夫元素表,缺德!电子层,还要不要脸?镁,王八犊子!镧系和锕系,小瘪三!你们这些臭流氓!原子量,呜~……”土老师哭了,趴在讲桌上。初小声,后来大恸,使劲踢讲桌。“咣!咣!咣!”在门外,政治老师隔着玻璃悲愤地望着我们,始终没舔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