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越生
少年时代,爱好钓鱼,在挖掘和饲养蚯蚓时发现,切断了尾巴的蚯蚓会再长出一段尾巴来,切断了头的蚯蚓会再生出一段头来。当时只觉得环节动物们的这种生物本能现象如魔术一般神奇,而并未多加深究遐想,后来事过境迁,也就淡忘。等到不惑之年过半,快近知天命之年,那正是老九们干校田园生活的末期,我在重新亲近蚯蚓之余,不由得联想起官僚政治来。谁料经过人间和自然一对照,才恍然大悟造化的妙不可言,原来人科动物的官僚政治属这种奇怪的高等“生物”,居然也有“蚯蚓现象”:以首生身,以身生首,且两千余年来累试而不爽。
谓予不信,请看历史。秦始皇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野心最大的“一人为刚,万夫为柔”的专制君主。他统一六国之后,集军政财税大权于一身,始皇帝从此有无上的富、无上的贵、无上的权威和无上的尊严,他的命为制、令为诏,而分受其治权的大小官僚皆得仰承其鼻息,用命受上赏,不用命受显戮。于是,中国就出现了第一个典型的官僚政治。所谓典型,就是百官不对人民负责,只层层向上级负责,最后皆向最高最大的官僚——帝王一人负责。只要搞好对帝王的关系、对上级的关系,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地图其私利,鱼肉人民,形成封建官僚为一方,人民为另一方的对立的格局。所以,只要有了专制君主这个“龙首”,就一定会长出官民对立的典型官僚政治这个“龙身”。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天子也好,地龙也好,换姓何其多也,但换来换去,都有一个与专制“龙首”相匹配的大同小异的官僚政治“龙身”自然地生长出来。
专制君主“替天行道”的最大威势和最高特权所起的这种偶像作用,正是官僚们据以鱼肉人民、满足剥削欲与权威欲的账本。所以,封建社会的大小特权者,必然会设法造出一个最高最大特权者来充当他们特权的偶像。所谓“三月无君,则遑遑如也”。这并不是为了什么忠君爱国,或行什么鸟道,而无非是为了方便自己的压榨。君不见,历史上除了“彼可取而代之”的大王雄风外,“拥戴”风、“劝进”风,不也刮个不停吗?不但权奸如曹操、伪仁如刘备有众多谋臣将士加以劝进,就是乳臭未干的小儿、弱智低能的白痴、荒淫无道的登徒子,只要他们能起“群龙之首”的偶像作用,也会在一夜之间“黄袍加身”、“登继大统”,当上皇帝或大总统、元首或执政的。
历史上“蚯蚓现象”,没想到在十年“文革”中那样引人注目。
想当初,那几个小帮派,为了当“共产主义女皇”或其他什么“龙首”,把个人崇拜,个人绝对权威或一元化领导体制推进到了多么荒唐的地步;人人挂忠字牌子,个个戴表忠像章,家家立像,户户供佛,条条街道漆成“四个伟大”的红海洋,个个机关树起新式门神或照壁。那个“最高指示”一下达,举国若狂,涕泪横流,半夜三更起来敲锣打鼓、游行庆祝,比对待皇帝的圣旨还要疯魔万倍,五千年文明古国的十亿个脑袋一下子不许再有自己的思想。如把这些编一部百科全书,世界上任何百科全书都将黯然失色,自叹弗如其洋洋大观。
从“蚯蚓现象”我们难道不应该得到些什么经验教训吗?比如说,是不是应该认真克服制造“龙身”现象的动力,即要削弱神化长官意志无所不渗透的一体化倾向和科学、教育、文艺、法制、道德、宗教等皆为政治服务的依附化倾向?同时,是不是应该认真克服制造“龙首”现象的动力?即要反对各级领导凭一己好恶任意“枪毙”、指斥文艺作品、学术观点、科学思想的积习和随便干预党纪国法的执行,甚至知法犯法、执法违法、制法毁法而不受惩处的特权倾向?而产生过超级专制官僚政治的旧人治体制,是不是应该成为改革的首要目标?
当然,个人之言可以不予理睬,但是历史的无情规律不能视若无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