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
读《在法国“吃请”印象》(1988年1月20日《人民日报》),知道了不少有趣的事情。比方说,“法国人的吃饭方式,据说在拿破仑时代请客吃饭时,还是牛排、土豆、熏鸡、烤肉一齐上桌,摆得满满的,也是拉开架子吃的。分吃法是后来从俄罗斯人那儿传来的,是‘东化’的结果。”
“东化”这说法很眼生,远不如“西化”一语热闹。如果一定要把接受异民族文化的影响叫做“东化”或者“西化”,那么这种“化”是不可避免的事;至于说到要“全盘”,却是谁也办不到的。各民族在相互交流过程中,都在择善而从,不断完善自己,判不清是谁比谁。取人之长,目的是补己之短,使自己更臻完善,人家的好东西还要拿来,自己的好东西为什么反而要“化”掉呢?
“化”的前提是善,不善,就化不了,至少,是化不久。满族贵族建立的清王朝,为了推行“满化”的发型,曾经砍掉不少人的脑袋。可是随着清朝的终结,辫子也就都剪掉了(辜鸿铭、张勋等人忽略不计)。辫子的寿命甚至比王朝的寿命还要更短一点;清末,传教士进来,留学生出去,也可以说是西化的影响吧,一些清朝的臣民就已经悄悄剪掉辫子了。清王朝从来不曾以强力推广旗袍,可是因为这种服装很能够显出女性体态的美丽,深得汉民族的喜爱,流行开来了,而且并没有随着清王朝而终结。有时看电视里的时装表演,偶尔也可以看到国外的有些时装是吸收了旗袍的特点的。可见“化”的成败,不取决于推行或禁止是否有力,而在于人们的好恶。人们喜爱旗袍,不喜爱辫子,这是皇帝老子也没有办法的事。
清朝以暴力推广辫子,并没有取得真正的成功。正好相反,满族入主中原二六七年,倒使它成了接受汉民族影响最多的一个民族。这个现象是很容易得到解释的,马克思在《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一文中说:“相继征服过印度的阿拉伯人、土耳其人、鞑靼人和莫卧儿人,不久就被当地居民同化了。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他们所征服的民族的较高文明所征服,这是一条永恒的历史规律。”自然界的热传导,热能也是由温度较高的一方流向较低的一方嘛。一种文化能不能被接受,就看它本身的吸引力如何。与是否有武力作后盾是不相干的。既然与征服不相干,接受异民族的文化也就不应该有屈辱之感了。
还有一“化”,却是没有争议的,那就是“现代化”。我们天天都在说,也不觉得有什么难解之处。可是仔细一想,还大可研究。比方说,每一个人,难道不都是生活在他的“现代”吗?每个国家,难道不都是存在于它的“现代”吗?已经在“现代”了,怎么去“现代化”呢?看来,这里的“现代”不是一个时间的概念,而有它特定的含义。“现代”是指现在世界上生产的先进水平以及人们的科学文化素质。我们要缩短和消除同发达国家的差距,达到现代可以达到和应该达到的水平,大约这就是“现代化”的意义。择善而化,不问是东方的日本或者西方的欧洲。
我们敢于引进外来的一切好的有用的东西,正好表明我们有坚强的自信心。这里实在用不着神经衰弱。鲁迅说过,我们喝牛奶,是让它成为发展我们身体的营养,用不着担心自己会化作一头牛的。
不能设想让独轮车和手扶拖拉机在高速公路上爬行。社会生活是一个整体,各个方面互相配合。要求道路和车辆、港口和船舶、管理和设备、观念和素质……同步前进,这大约是现代化本身的内在要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