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谁在呐喊(一生必读名家精品)
6156200000045

第45章 论“但书”

王任叔

我也曾经做过几年小官,颇知道官吏的笔法。比如“应毋庸议”等字眼,总以少用为宜。不能照准的批示,一定要说未便照准或碍难照准,夫照准而至未便,或碍难,则上司苦衷显然可见,下属可无怨言。此外悬拟之词,仿佛之言,如能用得适当,则又多多益善。故每一案件发生,以永不办结为原则,以迅速决定为例外,此种精神,想亦为本位文化之一。

但我说过,做的是小官,要吃的是饭,笔拿在自己手里,主见却握在长官心里,无已,还是我也心广体泰了。

但要办公事,总得遵守条文。而中国法律条文之类,又每多“但书”。每一条文,一有但字,我就不知如何下笔。大概但字以上的条文,总是正面,是应该这么这么的。而但字以下,却成反面,或把它限制,推广得无边无涯。一件案子,本来应照正文办理,可是一“但”又给“但”得糊涂起来了。

不“但”好吧,还是也“但”一“但”。终于“但”不下去,而终于又得“但”下去,于是“未便”“碍难”,满纸琳琅。而这件案子也就“哈哈呵呵”过去。

前一个月,我为了借书,到一个朋友家去,那朋友正在雇用了不少人手,忙得不亦乐乎。却原来在改编一家大书店的中学国文教科书,说是要将有关于碍及邦交的文字全都删去。这令解组归田(非泥田,乃砚田也)的我,不免愤然。当时很想叫那朋友联络一批正在做这项工作的人罢一下工。然而,我也确实懂得此故,并没说出这话。

及至今日,我在报上才看到那样的谈话:

但教科书中包含历史的记述,自极正当,不能加以干涉。

这回是但书以上无明文,但书以下有正意。不过所可奇怪的,却是我们这古老国家,居然还有自己的历史。历史已在一步步让别人来改造,上文更还有什么正当可言,其实还是干涉一下好。

现在,我是什么是非之心也没有的人了。但我却还痛恨这一条“但书”。我以为中国必亡于“但书”。

“世界上的路都通罗马。”

世界上的路也都通重庆。“圣地重庆”这几个字,是用眼泪和钞票连缀起来的,其间也还有血。像麦加朝圣一样,各式各样的人物都投身到这个舌形的半岛上来,类如,实业巨子、皇家名厨、电影商人、卡车大王、迎接熊猫的生物学者、找寻题材的美国作家。还有一个著名的内科医生,在病人的血液里发现了“缅甸疟菌”。重庆的成为国际都市,多少已经渐近事实了。

生活在重庆的人们,很少留意到重庆的山水。然而罪不在人,应该由山水负重任。

白屋诗人以“山色绕城青不断”的名句,把重庆的山渲染得很出色。然而,重庆的山是为开防空洞生长的,用不着多余的赞赏。音乐家用小提琴的长音表现了嘉陵江的水声;然而最受感动的却是棉纱庄客,他记起了他的纱船的保险单了。

重庆也许使人厌恶。但这并不要紧,居留重庆的人压根儿就不欢喜重庆。

假如你拿这样的话问人:“你为什么要呆在重庆?”

那么你得到的回答一定也是:“你为什么要呆在重庆?”

林语堂先生欢喜重庆,但他更欢喜纽约。他的《瞬息京华》,就不是重庆可以孕育、产生的。诚然,重庆的雾和伦敦的雾已经打成一片了,《新双城记》已经是散文家预定的腹稿。

但在白布缠头、凉轿、老鼠没有完全消灭以前,重庆还是重庆,伦敦还是伦敦。

另一方面,重庆的魅力却大得惊人。

试说重庆的吃。地无分南北,味无分东西,天下名厨都集中在重庆。东京吃狗肉香肠是引人发笑的,我们的经理先生细细咀嚼的却是烧烤乳猪和巴黎冷盆。红毛大蟹是乘坐道格拉斯巨型机飞来的,五十八年老窖白兰地依然高踞在高贵的饭厅。文化战士在参加座谈会口干舌燥之后,一边喝着菜汤,一边交换着新闻。尽管有人在高嚷着“一寸香烟一寸金”,然而“大炮台”、“吉士牌”,仍然是高级社会的交际品。

表现在商场中的,是一种凄凉的繁荣——纵然凄凉,也是繁荣。

“闪电削码”的号召,撕破了乡绅先生的钱袋;名门贵妇只消看中了一根压发小针,其价值就足抵一个八等文官的月薪。发明家今年发明的雪花膏,多到十七种,因为重庆是多风的山城。

影片商翻箱倒箧,从历史的尘埃中,牵出一群艳尸来,要我们把历代兴亡的责任,都交卸给古装美人。

重庆有点矛盾了么?然而大家正爱这矛盾。

雾季似乎应该称为“复活季”吧?虽然还有永不复活的良心。基督在十字架上睁开眼睛一看,重庆的瓦砾都变成了黄金。残砖断瓦填肥了营造商的肚子,地产商人口中的露天花园,其实就是炸弹坑。一幢大楼是三天三夜落成的。旅馆老板把煤炭间改成头等房间,还分一半做客厅。重庆的地价涨了一千多倍了。重庆的身价,已经不止是“寸土寸金”。

“东亚灯塔”的美誉是动人的,可惜的是,灯塔太高了,照得见旁人,照不见本身。一批棉纱可以赚得一家银行,一夜之间可以造成一个富翁。重庆是暴发户的天堂,冒险家的乐园。重庆有无比的魅力。憎恶她的人尽管憎恶,留连她的人却留恋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