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间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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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人间笔记2之老友

外祖母在世的时候,每年秋天,庄稼收掉之后,杨大娘就进城来看她。杨大娘住在马街附近的乡村中,在我少年时的印象里,她永远是满面皱纹的老婆婆,两只手背青筋毕露,像是爬着一条条青蚕。外祖母年轻时,在马街做小本生意,卖土布,开了一问小铺子。那时乡下穷的人多,买布付不起钱,外祖母就让他们赊着。有些人过不久,就送些鸡蛋、野味什么的给外祖母,算是抵账。也有不来付赊账的,外祖母也就忘记了,她不识字,也不兴记账。外祖母因此在马街一带,有着乐善好施的名声。名声倒是好,可是生意越做越亏本,最后只好把铺子关掉。杨大娘就是在那时候和外祖母相识的,当时她们都是青年妇女,常常在一起道家常,又互相送彼此短缺的东西。外祖母回到城里以后,杨大娘每年都进城来看望她,从解放前一直持续到解放后。外祖母却几乎不到乡下了,她一个人,要维持六个孩子的生计,还要卖土布。

杨大娘总是在中秋节前的几天到我家来,她每次都提着那只大篮子,穿得新新的,蓝布包头,黑围腰,上面绣着五彩的花鸟,还套着一双鞋尖向上翘起、绣着小花的刀豆鞋。杨大娘进了屋,就把盖在篮子上的土布揭掉,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总是那几样:新碾的麦面烙成的黄澄澄的大饼(她叫做麦面粑粑),几捆腌菜,一包板栗,十几个红皮鸡蛋,还有梨子。每年都是这样。那提篮能装,总要放满满一桌子,然后杨大娘就坐下来,外祖母紧挨她坐着,两只草墩,两个老人,两双都缠得很小的脚,外祖母的要小一些。她们唠唠叨叨地说些什么,多数时间,是不言不语,挨在一起打盹。我乘机拿起一个饼子,两手抬着。跑到外面去吃,那饼子又松又软,味道极好,还有麦子的清香。我又偷了一根腌菜,酸得可口。有时候我们弟妹三人,都吃腌菜,三下两下,就吃光了。杨大娘坐了约莫个把钟头,就要走了,外祖母赶紧跳起来,在她的空篮子里放上些红糖、糕点,还有一个灯泡、几盒火柴等什物,那时候这些东西极难买到,要票证。临了,又塞给杨大娘几斤粮票:“杨姐姐,拿着,拿着,吃吃晌午。”杨大娘连声说:“谢谢熊姐姐。”她把粮票用一块布包好,深深地塞进兜里,手拔出来,又在外面拍拍,按紧。杨大娘缓缓出了门,像一只慈祥的老母鸡,渐渐去远。她要到下一年秋后才会再来。

有一回我看见外祖母送给她一块手帕,白底蓝边,杨大娘用一只手掌捧着,伸出三个手指,轻轻地摩挲一阵。还笑,像个小姑娘。另一回杨大娘给带来一双鞋子,她自己纳的底,鞋是黑的,样子像一粒大豆。我穿了两天,被小伙伴们笑得要死,我再也没穿过。在杨大娘不来的日子,我常常问外祖母:“麦面粑粑婆婆什么时候来呀。”外祖母就说:“八月十五。”我那时不知道杨大娘是我家的什么人,在外祖母的词汇中,是没有“朋友”这个词的。

“文化大革命”中有几年,城里闹武斗,打死了好些人,杨大娘就没有到我家来了。我们都忘掉了她。1979年的秋后,她忽然又到我家来了,仍旧是一只大篮子,黄澄澄的大饼,红皮鸡蛋,板栗,腌得极好的酸菜……我们家已搬到另外一处。八十多岁的老人,竟然能找到。外祖母直掉老泪,两个老友,坐在长沙发上,显得很不自在。杨大娘说:“熊姐姐,您家这几年咯好好的?”外祖母哽咽着说:“好好的、好好的。”

第二年秋天,杨大娘没有来。外祖母对我妈说:“杨姐姐不在了。”

我妈不信:“您又没去她家,怎么知道。”外祖母只是轻轻地回了一句:“我晓得。”过了几个月,外祖母也逝去了,那是在春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

妇女之间相处密切而有持久的友谊的,实属少见。外祖母和杨大娘的友谊,持续了六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