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马瑞芳趣话王熙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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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大观园聋子放炮仗(2)

凤姐听到旺儿说“新奶奶”,强烈反感,强烈愤怒,强烈吃醋。但凤姐知道什么是燃眉之急,什么无关紧要。她不跟叫错“奶奶”的旺儿纠缠,也不真叫旺儿自己打嘴巴。穷寇急追,马上把兴儿提溜来追查。

对待兴儿,凤姐不像对旺儿那样单刀直人,她先威胁再诱供。她先把兴儿瞪了两眼,给兴儿下马威,叫他精神产生畏惧。接着吓唬兴儿:“你们主子奴才在外边干的好事!你们打量我是呆瓜,不知道?你是紧跟二爷的人,自必深知根由你须细细地对我实说,稍有一些隐瞒撒谎,我把你的腿打折了!”

这番话真真假假,说真,是凤姐确实知道贾琏偷娶;说假,是凤姐并不知道偷娶具体过程是怎么回事?她对兴儿说这番话,表示她已全盘掌握,只要让兴儿来证实,这是诈兴儿如实交待。

凤姐一提“尤二姐”,兴儿就有段思想活动:这件事两府都知。只瞒着老爷、太太、老太太、二奶奶,他们早晚也会知道。再说这事是珍大爷父子跟琏二爷办的,与我无关,我何苦瞒着?如实说了,省得挨打。于是,兴儿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全盘交待:

“奶奶别生气,等奴才回禀奶奶听:只因那府里的太老爷丧事上穿孝,不知二爷怎么看见尤二姐几次,大约就看中了,动了要说的心。故此先同蓉哥商议,求蓉哥替二爷从中调停办理,做了媒人说合,事成之后,还许下谢礼,蓉哥满应,将此话转告诉了珍大爷;珍大爷告诉了珍大奶奶和尤老娘。尤老娘听了很愿意,但说是:二姐从小儿已许过张家为媳,如何又许二爷呢?恐张家知道,生出事来不妥当。,珍大爷笑道:这算什么大事,交给我!便说那张姓小子,本是个穷苦破落户,哪里见得多给他几两银子,叫他写张退亲的休书,就完了。,后来,果然找了姓张的来,如此说明,写了休书,给了银子去了。二爷闻知,才放心大胆地说定了。又恐怕奶奶知道,拦阻不依,所以在外边咱们后身儿买了几间房子,治了东西,就娶过来了。珍大爷还给了爷两口人使唤。二爷时常推说给老爷办事,又说给珍大爷张罗事,都是些支吾的谎话,竟是在外头住着。从前原是娘儿三个住着,还要商量给尤三姐说人家,又许下厚聘嫁她;如今尤三姐也死了,只剩下尤老娘跟着尤二姐住着作伴儿呢。这是一往从前的实话,并不敢隐瞒一句。”

兴儿像老吏断狱,仅用四百多字,就把贾琏偷娶尤二姐的前因后果,简练扼要,滴水不漏,交待得清清楚楚。

读者看到这里,可能出现两个疑问:第一,兴儿有这种高度概括的语言能力吗?第二,凤姐这烈货怎么可能在兴儿交待过程中一言不发?如此沉得住气、压得住火,符合凤姐个性吗?

弄清这两点,有助于弄清这段描写是不是出自曹雪芹。

仔细推敲红楼二尤前后情节,这两个问题都不成其为问题。

兴儿完全有能力用最精练的语言把来龙去脉交待得明明白白。纵观《红楼梦》,奴仆之中出现过一个又一个语言天才。女奴以鸳鸯为最,表现在鸳鸯抗婚几次陈词;男仆以兴儿为最,尤二姐跟前的“兴儿演说荣国府”,不亚于《红楼梦》开头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兴儿对凤姐、宝钗、黛玉的概括画龙点睛、针针见血、以一当十。所以,兴儿在认真思考并权衡利害后,如决长江之水向凤姐交待,其中肯和犀利,完全和“兴儿演说荣国府”一致,也是可信的。有一点更值得注意,那就是兴儿的“交待”并不全是事实,而有所侧重、有所增删、有感情因素。贾琏虽是偷娶“首犯”,兴儿却尽量把责任推到贾珍、贾蓉甚至尤氏身上,似乎在偷娶事件中起主要作用、主导作用的是贾珍。至于说贾琏以外出办事和在东府办事为名住在尤二姐那里,本来就是事实,兴儿故意强调出来,是有意讨好凤姐,以免自己挨揍。作为贾琏亲信的乖巧小厮,兴儿这番话,讲得合情合理、非常到位。

凤姐在兴儿交待过程中,一句话也不插,一个表示愤怒的姿态也没有。平平静静,冷冷静静。对于凤姐这种烈性子、“烈口子”(兴儿语),是不是太不可思议了?仔细琢磨,这样写更有道理。凤姐此时迫切需要弄清贾琏偷娶的基本事实,所以她强压满腔愤怒静听下文,绝不旁枝斜出,绝不随意打断兴儿,挑兴儿的刺,更不会借家童发泄私愤,作威作福。她现在需要尽快尽细掌握偷娶事件情报以决定如何跟贾琏过招,不需要拿贾琏亲信撒气进而暴露自己的动机。须知,凤姐是“女曹操”不是“女张飞”;凤姐是“李林甫的妹妹”不是“李逵的妹妹”。

凤姐听完兴儿的话后什么样?“只气得痴呆了半天,面如金纸。两只吊梢子眼越发直竖起来了,浑身乱战。半晌,连话也说不上来,只是发怔。猛低头,见兴儿在地下跪着,便说道:这也没有你的大不是,但只是二爷在外头行这样的事,你也该早些告诉我才是。这却是很该打,因你肯实说,不撒谎,且饶恕你这一次。,”

这是凤姐“讯家童”极漂亮的尾声。贾琏偷娶尤二姐通过兴儿交待完全落实。凤姐做梦也想不到她日夜监控的丈夫能出这么大的事,想不到贾琏能走这么远!伶牙例齿、张扬跋扈的凤姐痴了,呆了,怔了!凤姐的神态写得太传神了。但凤姐知道此时对她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所以,她对兴儿说话通情达理,平易随和,有点儿不像平时的凤姐。表面上看凤姐讯家童岂不成“雷声大雨点小”?她怎么可能如此平静缓和?其实不然。因为,凤姐很清楚,她现在需要对付的是二三其德的丈夫,不是丈夫的小走狗。绝对不能因过激对待兴儿,打草惊蛇,给人们造成她要对付贾琏、对付尤二姐的印象。这正是凤姐心计过人之处,也是凤姐的可怕之处。

实际效果也如此,兴儿在凤姐“三堂会审”后,并没怀疑凤姐想对二爷如何,也没给贾琏和尤二姐通风报信,他只庆幸自己没挨打:“够了我的了,差一差儿没挨一顿好打。”看来,在贾琏的小走狗眼中,尤二姐不过是二爷二奶奶寻常吃醋事件中的一件,凤姐知道尤二姐的事很生气,可是再生气,她能怎么着?她敢怎么着?顶多像鲍二家的事件那样再闹一场就是了。

列藏本六十七回给凤姐这个特殊人物增添了特殊神采,实现了凤姐这个人物的成功转型和升华。

那就是:在荣国府这个复杂环境中,接受凤姐泼醋全盘输的经验教训,王熙凤在跟贾琏外遇搏斗中,从过去泼辣的表面张扬,向思虑,向运筹帷幄的深度运作成功转型。这位中国古代小说中不曾站在战场、政坛,只是站在家庭、闺阁中的女谋士,在嫡庶之战中,全面显示了过人的聪明才智。

“一计害三不贤”

凤姐讯家童后,跟平儿有近千字“讨论”文字,对贾琏、贾珍、尤氏,“连说带詈”,气得午饭也没吃。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打主意,把前事从头至尾细细地盘算一番,得了个“一计害三贤”的主意,暗想:必须如此才妥当。然后,也不把主意告诉平儿,传人收拾东厢房,“反外面作出嬉笑自若、无事的光景,并不露出恼恨嫉妒之意”。

连平儿都不知道凤姐想干什么!?这可能吗?

这说明凤姐的保密意识和心理承担能力,极其了不起!

这很符合古代疆场作战要求。三国纷争中,蜀国最核心的军事机密,只有诸葛亮知道,有时连刘备都蒙在鼓里。凤姐为什么连平儿也不叫知道?因为她跟平儿既不是一个等级,还有分有合。凤姐中军帐坐纛旗,平儿只是她随时调动的马前卒。特别是:平儿是贾琏的通房大丫头。万一从她这儿走了风,凤姐妙计非但不能安天下,反而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凤姐心思深,凤姐心思秘,凤姐心思苦!

凤姐想干什么?“一计害三贤”。

“一计害三贤”是化用“二桃杀三士”典故。据《晏子春秋》记载,春秋时齐景公手下有三个能干而不听话的勇士,齐相晏婴要除掉他们,就请齐景公送两只桃子给三个人,要他们论功吃桃,引起了三人之间的矛盾,最后三人都自杀了。

凤姐“一计”害哪“三贤”?贾琏、贾珍、尤二姐。

怎么个害法?三句话:

用察院整贾琏国孝家孝中停妻再娶罪;

亲自大闹宁国府教训贾珍父子;

将尤二姐先赚入大观园再轰出荣国府。

凤姐要害的“三贤”贤吗?一个也不贤,其实是“三不贤”。

凤姐为什么要“一计害三不贤”?在她跟平儿对贾琏、贾珍、尤二姐“连说带詈”时,已做了预告:

先看贾琏。凤姐这次把她对丈夫的“经典操行评价”对平儿说出来:“天下哪有这样没脸的男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见一个,爱一个,真成了喂不饱的狗,实在是个弃旧迎新的坏货。”对这样的男人,凤姐怎么办呢?借官场的手教训他!“多早晚在外面闹一个很没脸、亲戚朋友见不得的事出来,他才罢手呢!”凤姐叫贾琏从此罢手的很没脸的事,就是她将要由察院传讯的张华告状案。

再看贾珍。凤姐听信兴儿供词,认为在贾琏偷娶事件中贾珍起的不仅是纵容、主要是教唆和拍板作用,尤不可恕。你珍大哥也是官场中人,难道不明白国孝、家孝之中停妻再娶该当何罪?你珍大哥是族长,是兄弟中年纪最大官位最高的,怎么不教导兄弟学好?凤姐必须要借尤二姐事件狠狠地敲打贾珍,叫他此后再也不敢助纣为虐!

最后看尤二姐。凤姐说尤氏姐妹“原是个混账烂桃”,尤二姐想进荣国府是“到大面上扬名打鼓,在这门里丢丑。”凤姐要让这个烂女人到国公府把脸面丢尽后灰溜溜滚蛋。

凤姐此时对贾琏偷娶尤二姐的内幕还没有完全了解,她如果完全了解,知道尤二姐在小花枝巷被堂而皇之称“奶奶”,恐怕她就不会像听完兴儿的叙述后仅仅“面如金纸”,她得“全身如金纸”了。凤姐对尤二姐本是要采取“先迎后撵”政策,随着事件发展,不得不变成逼尤二姐自杀。

决意“战风车”

凤姐跟贾琏娶妾搏斗,无异于唐·吉诃德战风车。

凤姐面前的“风车”是什么?是封建社会的伦理根基,是男权社会赋予贾琏神圣不可侵犯的男权。贾琏有要求凤姐对他绝对服从、完全顺从的权力,有在凤姐不服从、不顺从时将她休弃的权力。凤姐必须遵守三从四德。封建宗法制度赋予贾琏纳妾私婢的权力,凤姐不能反对,否则就犯“七出之首”嫉妒之条。

凤姐如果公开反对尤二姐进门,就是对男权的侵犯,就是对丈夫不服从,就是嫉妒,就是失妇德。那简直成了愚蠢地替贾琏制造休弃自己的理由。聪明的凤姐岂能作茧自缚?

凤姐面前的“风车”是什么?是封建家长对贵族子弟的纵容、维护,特别是凤姐后台贾母关键时刻必定向贾琏“倒戈”。凤姐泼醋事件中,贾母虽然批评贾琏,但更批评凤姐,而且说你再吃醋我就恼了。凤姐为了贾琏寻花问柳跟贾琏闹,尚且给老祖宗说成是“吃醋”,凤姐为贾琏想传宗接代娶妾跟贾琏闹,那就不仅是“吃醋”还危害到家族繁盛的根本利益,罪不容赦。

凤姐如果把贾琏偷娶尤二姐的事向贾母出首,会是什么结果?贾母肯定会把贾琏那“下流种子”叫来臭骂一顿,骂他不该在国孝家孝期间偷娶小妾;贾赦可能把贾琏叫来打几棍子,骂他为何目无尊长私自娶妾?既然木已成舟,家长会设法掩盖国孝家孝偷娶,欢天喜地接受贾琏“因凤姐总不生养”娶尤二姐的解释,喜地欢天接受怀孕的尤二姐进门。那时的凤姐,既蒙上不容丈夫纳妾恶名,还不得不接受尤二姐进门。岂不是鸡也飞了蛋也打了?

凤姐其实早预知这一步。她跟平儿议论贾琏偷娶时说这件事幸而老太太、老爷、太太不知道,倘或吹到这几位耳朵里去,不但咱们那没出息的二爷挨打受骂,就是珍大爷和珍大奶奶也保不住要吃不了兜着走呢!”

这段话很深刻。凤姐真担心此事走漏后贾琏贾珍尤氏被贾母等责打责骂吗?非也。她担心贾府当权者只做教训肇事者的表面文章!担心贾母等人在打过骂过之后采取对贾琏丑事“兜起来”将尤二姐“领进来”方针。那样凤姐岂不成偷鸡不着蚀把米?

所以,贾琏这个花花公子不是大难题,难的是他背后的封建伦理、封建家庭。凤姐如何跟整个封建伦理、整个封建家庭“战风车”,是最大难题。

凤姐使用三条分寸拿捏恰当的高招:

第一,借鸡生蛋。我王熙凤治不了你贾琏,王法治得了,官府治得了。我动用封建司法最高官衙察院整治你!还必须掌握这样的火候:利用察院既表面上“害”贾琏又不能真害到贾琏。察院只起让贾琏跟尤二姐脱钩作用,对贾琏不能构成任何实质性伤害。凤姐是投鼠忌器吗?有一点儿。更重要的是,贾琏再坏,凤姐只能在他这一根绳上吊死!

第二,引风吹火。借张华告状,以维护贾琏的名义,大闹宁国府。凶猛地教训贾珍父子,叫这两个记吃不记打的玩意儿,永远不再动勾引贾琏干坏事的念头。

第三,予取予夺,先将尤二姐赚人大观园为自己赢得贤良之名,再借张华告状,将尤二姐撵出荣国府。

凤姐想制止贾琏纳妾,本来像唐·吉诃德战风车那样难,她要用弱女子的柔弱肩膀撬住整个封建伦理这架大风车!而凤姐橇得那么巧妙,那么得心应手,那么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