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马瑞芳趣话王熙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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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大观园聋子放炮仗(1)

凤姐跟大观园血脉相连,凤姐属于大观园,凤姐又异于大观园大部分姐妹。这一点,精明的薛宝钗看得最清楚。宝钗曾说到黛玉跟凤姐口才最出众,而凤姐不过是“世俗取笑”。

确实,在金陵十二钗中,凤姐跟传统诗词里表现出来的女性美,跟传统道德要求的女性美,离得最远;跟“世俗”、跟金钱、跟势利、跟丑恶离得最近:——凤姐最俗,俗到三句话不离金钱。芦雪广赏雪,那是多么有诗情画意的情节?连七十老太贾母都被宝琴立雪感染了,想到仇十洲的画儿,只有凤姐不断地拿钱跟贾母开玩笑。先是说贾母是来躲债的;后说叫薛姨妈先封五十两银子来,她和贾母每人分一半儿。除“吃醋”之外,金钱大概是凤姐最大的兴奋灶。

——凤姐语言最泼辣,泼到“泥腿无赖”。凤姐爱骂人,粗话脏话信口而出,骂得痛快淋漓,骂得花样翻新,在骂人的同时,还有打人等不雅动作,丝毫无大家闺秀、当家奶奶气魄,倒像《水浒传》的泼皮牛二和虔婆王婆的混合体。小道士剪烛花撞到凤姐怀里,她扬手就是一巴掌,骂“野牛兪的”,怪哉!“金陵王”家的千金,这脏话从哪儿学来?平儿的螃蟹黄抹到凤姐脸上,凤姐骂“死娼妇,吃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嫡妻骂侍妾,竟然骂出如此不成体统的话。赵姨娘向王夫人抱怨月钱少了,凤姐向王夫人汇报完毕,出来后,来了个绝对不该出现在少奶奶身上的动作亮相——跳着门槛子——然后,像黄河决口一样好一通臭骂:“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你娘的春梦!”大闹宁国府更登峰造极。

——凤姐最市侩,市侩到一切以金钱、以权势为中心,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卸磨杀驴,借鸡生蛋。

凡此种种,使得凤姐跟大观园那些诗性少女有着根本的区别。

余英时先生曾用“两个世界”的观点剖析凤姐这个形象。他认为,凤姐作为反面人物仅在现实世界中见其然,在大观园的理想世界中,她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正面人物。在现实世界中,凤姐沾满了罪恶,在理想世界中,凤姐坚决不做“大观园反叛”。余英时先生有一段很深刻的话:

“《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之间有两个最重要的接榫人物,即宝玉和凤姐。两个恰好是鲜明的对比:宝玉以男人的身份住在园内,是由园内通向园外的一道桥梁,凤姐则以女人的身份住在园外,而心却向着园内,是由园外通向园内的另一道桥梁。”

余先生还认为,凤姐和宝玉在《红楼梦》中有重要的对比意义,即:宝玉明明是男的,却在书中时时被写成是女的;凤姐明明是女的,在书中却时时被写成是男的,包括她的名字;宝玉像女孩,因为他虽为“浊物”性分中却有女儿的清洁;凤姐像男人,则因为她虽是水做的,却不幸污染了很重的男人的浑浊。曹雪芹谴责了凤姐在现实世界的罪孽,但在他内心深处,却认为,清洁的女儿不可能这么肮脏。他把凤姐的罪恶一面归之于男人的浑浊。

确实,也正是因为凤姐这类人物的存在,特别是影响到凤姐的贾琏之类人物的存在,大观园不可避免地走向末日。

最有哲理性意味的,是第五十三回凤姐讲的“聋子放炮仗”的笑话,在阖府庆元宵时,管家奶奶很不吉利地说“聋子放炮仗——散了吧”,然后,凤姐还要跟尤氏一起,到园子里放炮仗去。

这是王熙凤给贾府也是给大观园唱出的衰败哀音。

更有甚者,凤姐还把情敌剿灭战打进大观园。大观园成了凤姐将尤二姐赚人荣国府并整死的转运站。

凤姐“战风车”谋略

——尤二姐之死(上)

凤姐想制止贾琏纳妾,本像唐.吉诃德战风车那样难,她用柔弱的肩膀撬住整个封建伦理这架大风车。

靠聪明智慧、过人胆识,单枪匹马地挑战整个封建秩序封建家庭。王熙凤这位不识字的闺阁才人,是孙子兵法第N代传人。她只是歪在床上思索,就硬是想出孤军深入、挑战强敌高招,导演出周密紧凑的尤二姐之死连场大戏。

凤姐理家跟宝黛爱情并列为《红楼梦》两大线索。凤姐本人的戏如毒设相思局、协理宁国府等,也不比黛玉葬花、宝玉挨打戏份轻。凤姐治死尤二姐更是《红楼梦》脍炙人口的章节,戏剧舞台盛演不衰。

红楼二尤故事在《红楼梦》中占五回半,凤姐为尤二姐而跟各方神灵过招占两回半,在凤姐故事中篇幅最长也最有深度。

凤姐其实是演了出以弱胜强的戏,就像唐·吉何德战风车。

唐·吉诃德战风车,是塞万提斯笔下的著名情节,唐·吉诃德用小小的矛挑战强大的风车。风车巨大的翅膀不停转动,把唐·吉诃德摔倒在地,使他成为笑柄。凤姐作为男权社会的女性,居然反对神圣的夫权,惩罚和制止丈夫纳妾,无异于唐·吉诃德战风车。

凤姐“战风车”,却战出了小女子挑战大男人的威风,战出了闺阁耍弄官场的智慧,战出了一人戏耍阖府的能耐。凤姐以时而柔美、时而泼辣的女性身段、女性语言,施展着、发展着帝王将相政坛疆场绝地反击的高招,不亚于曹孟德征袁绍反败为胜,不次于诸葛亮、小周郞跟曹操隔江斗智以少胜多。

这个聪明的女人如何取得这场不可思议的胜利呢?

贾琏偷娶透露妙着

读《红楼梦》读到红楼二尤故事,首先遇到版本选择难题。

曹雪芹生前《红楼梦》抄出三个本子: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都叫《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现存的是它们的过录本。甲戌本到二十八回为止。后两个本子都缺六十四、六十七回。目前通行的本子,一种采用梦稿本和程高本的六十四、六十七回,红学家习惯称“简本”;一种采用列宁格勒藏本、戚蓼生序本、甲辰本的六十四、六十七回,红学家习惯称“繁本”。

凤姐听到贾琏偷娶后的反应,她向旺儿、兴儿审问贾琏偷娶尤二姐的情节,两种本子文字极其不同,回目也异。经仔细比对,我觉得用“繁”“简”判断两种版本不甚确切。因为,所谓“繁本”凤姐讯家童反而最简略,所谓“简本”的讯家童反而有许多叠屋架床的闲板。因此,我对六十四、六十七回仍采用“程高本”和“列藏本”说法,不用“繁本”“简本”说法。

程高本六十七回回目叫“闻秘事凤姐讯家童”,重点放到“审讯”上,写得热热闹闹,波澜起伏,生动有趣。凤姐对旺儿、兴儿的态度,跟鲍二家事件凤姐泼醋时对待小丫鬟态度一致,毫不掩饰、急不可待、有啥说啥。凤姐之“威”之“辣”显露无遗。

列藏本六十七回回目叫“讯家童凤姐蓄阴谋”,重点放在“蓄谋”上,写得细细密密,沉沉稳稳,似乎平淡,仔细琢磨却相当有味。凤姐对旺儿、兴儿的态度跟凤姐泼醋时对小丫鬟不同,不动声色、暗动心机、深思熟虑。凤姐之“阴”之“毒”活灵活现。

两种版本两个凤姐,虽然列藏本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我仍然比较欣赏列藏本的凤姐。因为它写出了凤姐在尤二姐事件中的思想依据,写出了凤姐对待贾琏外遇同类事件(鲍二家的和尤二姐)迥然不同的态度,写出了与“凤姐泼醋”截然不同的人物性格侧面,实际也就写出了在贾府这一腥风血雨环境中,凤姐这个聪慧人物遭受挫折磨难之后的迅速成长和成熟。当然,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成熟。

今据列藏本六十七回文字,看看凤姐对贾琏偷娶是什么反应,她做出什么相应对策?

贾琏偷娶尤二姐是平儿向凤姐报告的。这似乎跟平儿一向为人不一致。为什么平儿在贾琏跟多姑娘头发事件上站在贾琏立场,“软语救贾琏”,到尤二姐事件时却站到凤姐立场,向凤姐告密?因为两件事性质不同,对平儿的影响完全不同。

贾琏一贯拈花惹草,凤姐和平儿都知道。凤姐吃醋拈醋,跟贾琏闹纠纷;平儿毫不在乎,给贾琏打掩护。因为贾琏招蜂引蝶强烈影响到凤姐的敏感醋神经,却丝毫影响不到平儿的切身利益。偷娶尤二姐则不同。按照国公府规矩,贾琏迟早得有姨太太,平儿早就是通房大丫头,本来最有把握做链二姨娘,现在猛古丁冒出个尤二姨娘,首当其冲受害的,不是凤姐,反而是平儿。再加上平儿忠实于凤姐,她向凤姐告密就可以理解了。

曹雪芹写贾琏偷娶被凤姐察觉,写得极有层次。凤姐如何知情及知情后的反应,通过其他人的观察和猜测一步一步写出来。

第一步,被打懵气晕。

凤姐知道贾琏偷娶后最早什么反应?通过鸾儿写出来。莺儿给凤姐送礼物,凤姐不见,叫丰儿出来传话。丰儿告诉莺儿:“二奶奶自老太太屋里回房来,不像往日欢天喜地的,一脸的怒气,叫了平儿去,唧唧咕咕地说话,也不叫人听见,连我都撵出来了。”

莺儿的印象是:凤姐正因一件重要事生气,在跟平儿商量。

实际是凤姐刚听到贾琏偷娶,被打懵气晕,还没回过神来。

估计凤姐是在向贾母请安回来的路上,听到平儿向她报告贾琏在外边娶二房的消息。一回到房间,她就把平儿叫去询问。莺儿不早不晚这会儿来送礼,凤姐当然顾不上见她。宝钗是凤姐的姨姐妹,在王夫人跟前最有脸,她派莺儿给凤姐送礼,凤姐居然不见,说明凤姐听到丈夫偷娶的一瞬间,受到强烈刺激,一"时失态。

第二步,细细琢磨。

莺儿走后,凤姐接着跟平儿议论贾琏的事时,袭人来了。凤姐对袭人跟对莺儿完全不同,“因见袭人她是轻易不来之人,又不知是有什么事情,便连忙止住话语,勉强带笑说……”

凤姐表现很得体,袭人一来,立即接见,立即带笑说话。为什么莺儿袭人同样是侍儿,凤姐态度不同?一则因为宝玉的“准姨娘”比莺儿有脸;二则因为袭人是王夫人的亲信;三则因为此时凤姐已从“第一次打击”中镇定下来,开始暗暗琢磨对策。

凤姐跟袭人嘘寒问暖足有千余字,表面上看似乎絮叨得很,实际上正合娓娓道来的写小说章法。最出彩的有三处:

其一,凤姐耐住性子跟袭人聊大天。心里明明挂着贾琏这件恼人事,表面上笑容满面、语气缓和地跟袭人套近乎,说明凤姐心计好生了得!也说明凤姐遇事已从像爆竹一样点火就着,变为耐住性子慢热,慢热会将其爆发酝酿得更充分,更可怕。

其二,凤姐跟袭人聊到她从贾母跟前要来一块锦给巧姐做究兜,似乎是无关紧要的繁琐情节,实际跟前边情节合卯接榫。这块锦是薛姨妈送给贾母的。此时薛宝钗正往各处送薛蟠从江南带回的礼物,包括莺儿来给凤姐送的礼物;薛姨妈也有一箱薛蟠带回的江南特产,她派同喜给贾母送去。薛姨妈送的锦惹得贾母对凤姐说出可以做小孩衣裳的话,凤姐立即接话要来给巧姐做兜兜,再被贾母说出凤丫头是她“命中的小人”,见什么要什么。这些描写符合贾母、薛姨妈、凤姐三人的个性和语言,也符合薛蟠送礼物给母亲和妹妹,她们再转送他人的过程。从这块锦再引出对巧姐的描写。这块锦送得其所,送得巧妙。从小说构思上说,薛家送礼也是整个《红楼梦》彩衣中一块小小的锦,局部的锦,既编织得严严密密,五彩斑斓,又和整个故事有千丝万缕挂连。

其三,袭人跟平儿大聊巧姐如何可爱时,凤姐问句“宝兄弟在家做什么呢?”似乎关心宝玉,实际是不留痕迹地提醒袭人该走了。袭人一听,立即告辞。凤姐其实是为早一点儿向平儿调查贾琏偷娶而下逐客令,这不是逐客令的逐客令下得何等巧妙!

凤姐急于弄清贾琏偷娶真相,偏偏莺儿和袭人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先后打断她跟平儿的对话。列藏本这种“急惊风来个慢郎中”的写法,特别有趣,这是曹雪芹擅长的。宝玉挨打想找个人给王夫人送信偏偏遇到个聋子,就是这样的例子。

但列藏本个别描写似乎也值得推敲,比如凤姐和袭人之间的称呼,跟前八十回一贯称呼不同。凤姐称袭人“我的姑娘”,袭人称凤姐“我的奶奶”,有点儿别扭。在研读这段过程中,我曾打电话向蔡义江教授求教,请他解释这两个称呼,蔡老师说:他们之间这样称呼,是不是可以解释为开玩笑?

还有凤姐一见袭人时说“贵人从哪阵风儿刮了我们这个贱地来了?”跟贾琏见鸳鸯说“今日贵脚踏贱地”一致。是凤姐和贾琏惯于这样说话吗?曹雪芹很少写两个不同的人说同样的话。

但是,列藏本除这几处不太令人满意的瑕疵外,人物性格的描写、小说情节的操纵,基本成功,比较可信。相比之下,程高本六十七回凤姐做张做势“审案”整体地不像出自曹雪芹之手。像是对“凤姐泼醋”模仿和重复。我怀疑,列藏本六十四和六十七回可能是曹雪芹早期之作,后来虽经过五次增删,但增删后的文字反而没保存下来,倒是早期稍嫌粗糙的文字保存在某个现在看不到的抄本中,又通过列藏本或戚寥生序本、甲辰本的过录,保存到现在。第三步,向平儿调查。

“外来访客”是凤姐这位管家奶奶经常会遇到的,也是小说高手曹雪芹经常采用的小说情节横云截岭之法。通过对莺儿和袭人来访的不同态度,曹雪芹对凤姐心思做了“不写之写”。从最初的震惊、恼怒、失态,变成冷静对待。但归根到底,凤姐对贾琏的偷娶绝对不可能冷静,所以当平儿将袭人送走之后,她马上把平儿叫到房里,追问前事,越说越气,凤姐说:“二爷在外边偷娶老婆,你说是听见二门上的小厮们说的,到底是哪个说的呢?”

看到这里,读者才明白,为什么在“尤二姐事件”中会有莺儿送礼、袭人聊天,原来都是写凤姐为人的不简单!实在高明!

对于一个以“醋瓮”著称的女人来说,刚刚听到丈夫偷娶二房,自然如晴天霹雳,震惊失态;但她能马上冷静思考、不动声色;最后,凤姐在平儿跟前不需要作戏,她的恼怒赤裸裸表现出来,这样的描写,一步一步巧妙地透露出“贾琏偷娶事件”在凤姐跟前走风的过程,写凤姐的心机,既正常又传神。

强忍怒火讯家童

荣国府主子和主子之间,主子和奴才之间,奴才和奴才之间,有许多“潜规则”。兴儿曾向尤二姐讲到凤姐亲信和贾琏亲信间的潜规则:“我是二门上该班的人。我们共是两班,一班四个,共是八个。这八个人有几个是奶奶的心腹,有几个是爷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们不敢惹;爷的心腹,奶奶的人就敢惹。”凤姐讯家童正是依据这条潜规则。对自己亲信,开门见山以示信赖;对贾琏亲信,敲山震虎以作威逼。

凤姐审案第一个对象是旺儿。旺儿是凤姐从娘家带来的,始终是凤姐的亲信和臂膀。平儿告诉凤姐,贾琏偷娶的消息来源是“旺儿他说的”。旺儿怎么说?在什么情况下说?都没写。我认为,这又是“不写之写”。极大可能是:旺儿知道纸包不住火,贾琏偷娶的事早晚会东窗事发,那时凤姐追查到他头上,指责他为什么知情不报?他就说不清了。不如早点儿说出,给自己留退路。但旺儿不敢直接向凤姐告密,就通过平儿说出此事。从逻辑关系上看,旺儿实际是向凤姐告密的有功之臣,凤姐对他比较信赖。

凤姐把旺儿叫来,单刀直入地问:“你二爷在外边买房子娶小老婆,你知道吗?”旺儿清楚,平儿已报告,他可以就坡下驴了,他很痛快地回答小的终日在二门上听差,如何知道二爷的事,这是听见兴儿告诉的。”几句话洗清责任,接着旺儿一不小心把“奶奶”帽子戴到尤二姐头上,说“兴儿在新二奶奶那里呢。”凤姐一听,满脸怒气啐了一口下作猴儿崽子!什么是新奶奶旧奶奶,你就私自封奶奶了,满嘴里胡说,这就该打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