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二月四日)
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不必再写日记,只要每隔一阵,留下一根头发,收起来,百年后放进计算机,就能见出我们的一生。
因为三酸甘油酯异常,老婆开车带我去做肝和脾的超声波扫描,去时还在下小雨,回程太阳已经露了脸。车子转过大马路,隔着寒林看湖,居然一抹蔚蓝,美极了!这种景象不易见,必须先下大雪,再有小雨,接着又出大太阳,才会出现。不过吃刨冰时,反而可能看到相似的效果。当冰刚刨好,堆在碗里,像是厚厚的雪,接着淋上一勺糖水,好比雨,如果这时又有阳光,就会见到那碗冰透出蓝光,而且因为呈现在冰上,所以蓝得更实在,好像浇上去的不是糖水,而是天蓝色的颜料。
这又让我想到四川的九寨沟,那水蓝得艳,而且蕴藉深沉,像是蓝宝石的颜色。去过的人交口称奇,说那里的水色只应天上有,必是“银河落九天”。可是当我问,你说那水蓝,有没有舀一勺看看,是不是蓝色的?这时候得到的答案,又都是“奇怪了!真摸摸那水,却一点颜色也没有”。
其实水蓝的道理很简单,就像游泳池,如果池子是用白瓷砖砌的,艳阳蓝天下,角度对,一定泛蓝。但如果是用褐瓷砖、黄瓷砖砌的,就必定没有。同理,你几曾见过荷花池泛蓝光的?荷塘下面必有污泥,荷花才能生长,污泥作底,就算上面的水清,因为不能折射出蓝光,也显不出蓝。
顺理推下去,九寨沟的水为什么蓝?只要伸手摸摸水底的泥就知道,它是灰灰白白的,而且细得像瓷土,这是因为九寨沟属于冰河遗迹,即使现在,上游山顶还终年结冻,冰河不断刮磨岩壁,把那石粉积在水底,于是成为灰白瓷砖的游泳池。
或有人不服气,说:“凭什么石粉会是灰白的?说不定刮磨的是黑石头呢!”这也简单!他只要捡一块黑石头,把它磨成粉就知道。画画和做颜料的人最能了解,当他把一块深绿色的“孔雀石”磨成粉时,磨得愈细,颜色愈白。所以日本胶彩画用矿物质颜料,常不磨细,他们不是不想磨细,而是为了颜色要深,于是造成胶彩画粗粗粝粝的质感。
“白”很妙,一朵白色的花瓣,怎么看怎么白,好像里面挤得出白水,但是只要用两只手指掐一下,它就不白了,变成半透明。雪也一样,它因为是小冰珠和小冰片的累积,松松的,中间有空气,就如白色的花瓣,但是只要下雨,雪融了,往下塌,将空气挤出去,那白就开始有半透明的感觉,这时候更下面的雪还没被“浸透”,成为白色的底,把上面“半水半冰”的光线反射出来;又因为波长的效果,给人蓝的印象。
当你远看冰河,或是坐飞机由天空俯瞰冰河,那蓝就更明显了。不但蓝,而且因为冰河是千年万载形成的。上一季有雪,这一季有雨,这个月天暖,有些解冻,下个月又是天寒,重新凝结,于是造成“三明治”甚至“三十明治”,一层白、一层蓝的景观。尤其在冰河入海的地方,因为总是崩坍,露出冰层的“断面”,更能显示冰的年轮。
那确实可以称为“年轮”,就像树干的形成层,春夏长得快,冬天长得慢。所以“读”一棵树的年轮,好像读它的“月记”或“年记”,专家可以由其中判读出它经历的岁月。最近《天文与物理学》期刊说,英国科学家发现公元536年到545年这九年间,全世界的树木几乎停止生长,表示有大的天灾,就是观察树木年轮的结果。
冰河也如此,所以有许多科学家,特地跑到冰河最厚、历史又最悠久的地方,用圆筒状的钻子,一钻几千米,取出其中的“冰芯”,再一寸一寸分析。像是南极俄罗斯东方站(Vostok)已钻到3300多米,于是42万年的岁月都呈现了——某年印度尼西亚火山大爆发,可能连喜马拉雅山上的冰层都积了一层灰;某年的空气特别污染,可能无色的冰上也染了些褐黄。同样的道理,考古和生物学家,不是常拉着绳子垂降到断崖,由侧面看那岩层中的化石、灰烬吗?他们甚至在地球不同地方取样比较,发现某一年都有炭的堆积,再比较,发现恐龙正在那时绝种,于是推想可能当年有很大的陨石撞地球,扬起大量灰烬,造成核子冬天的效果,使恐龙死亡。
其实何必想那么远呢?由冰雪断层看环境变化,最容易的地方是在寒带大瀑布的下面。当天气转冷,逐渐到达冰点,瀑布激起的水雾就开始在下面变成雪,一层又一层地堆积,这时如果积雪有崩坍的地方,就可以看见一层黄一层灰一层黑的;如果上游有严重的污染,还能见到红绿的层次。环保人员大可以根据这个断层来估算时间,说不定还能据此对污染的工厂开罚单呢!
岁月反映在每样东西上,人也一样!想想,我们身上哪些地方会明显地呈现“层次”?那当然是指甲和头发,所以由指甲的平不平,可以看出心脏或营养方面的问题。头发更有用,里面含的微量元素,比血液高十到一百倍,现代科技居然能拔一根头发就验出有没有嗑毒,甚至算出什么时候用了毒品。即使戒毒多时的人拔根头发,仍能显示他曾经“荒唐的日子”。
读“年轮”而知树,读“发轮”而知人;命相家必定有特别的才能,由皱纹、指纹,乃至头发的枯泽、关节的磨损、皮肤的粗细,那一切可以发现岁月的地方,去推算人的过去。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不必再写日记,只要每隔一阵,留下一根头发收起来,百年后放进计算机,就见出我们的一生——
这一段头发显示营养不良,想必贫困;这一段又存了病灶,显然病得不轻;那一段荷尔蒙变动,必因为生育;下一段密度很大,因为年老长得慢;还有,某一段,忽慢忽快,可能因为心情起伏,失了恋……
煮石(二月十三日)
拿着璞玉,一块怎么看怎么不起眼的石头,跪在路边,请楚文王收下的是个愚忠的笨蛋,活该被剁去两条腿。
下午,艳阳,看温度在摄氏三四度,雪已经融得差不多了,便抱个盆子,到院里捡石头。
“捡”石头应该是“拣”石头,因为我专选白色的石头。雪初融,石头下面还是冰,有了水的滋润,那石头就显得特别剔透。举凡表面粗粝的,都适于在水里欣赏,如同毛玻璃,那“毛”面只要一淋水,就显得“透明”;石头更如此,经过亿万年,在河床上滚得地老天荒。由原先迸裂时的有棱有角,变成圆圆的鹅卵一般,但是表面毛毛麻麻,毫不起眼,只有在浸了水之后,才显出它们的纹路。这也是“雨花石”必须放在白瓷碗里用水供着的道理;同一块石头,在水里与水外,像是同一个女子,在阳光与烛光下,能差十万八千里。
常有人在参观我浴室时,赞美我用的石材美,因为那是沉积岩,里面含蓄了贝壳化石,仿佛许多大海的流浪者,定下来,成为历史的痕迹。但每当朋友赞叹,我都会说,其实哪块石头不是岁月的见证?你在路边捡起任何一块石头,用金刚砂轮锯开,再把那“断面”打磨光滑,涂上蜡,保证都很美。有时候,外表看来丑死了的石头,切开来,会美得吓你一跳。
可不是吗!有一回去个石头店,看见许多粗粝如火山岩的小石头,旁边还放了把锤子,只要买下,就可以敲开来看,里面八成有个“水晶宫”。称那是“水晶宫”绝不为过,它是真正的水晶宫,里面空空的,四壁布满亮亮的水晶和玛瑙。我实在佩服那些捡石头的人,他们怎能由石头的表面,看出里面有水晶呢?我也很喜欢玛瑙的英文字agate,看来好像是agate,一个门!那不就是一个门吗?让你进入另一个水晶世界。
我现在捡的不是“一个门”,是一块块白色的石头,它们不像玛瑙,外表不透明,让人看不穿;而是半透明的,使我一眼就知道它不是玛瑙。这世界上玛瑙毕竟比白石头少了亿兆倍,我没有能力,没有时间,也没有耐性,去找那些自我保护、自我隐藏的玛瑙,我只要表面看来白白净净的白石头就够了。我也知道拿着璞玉,一块怎么看怎么不起眼的石头,跪在路边,请楚文王收下的是个愚忠的笨蛋,活该被剁去两条腿;就算后来真有人识了货,切开来、琢磨成“和氏璧”,赏了千万两银子,又岂能换回几十年的青春岁月和两条腿?我是一般的领导者,只要一眼看得透,身家清白,背景调查没问题的就成了。
没二十分钟,就捡了一大盆白石头进屋。
我直接由后门拿进厨房,在盆里注满水,放在炉子上煮。请别以为我要成仙,成个“煮石老人”之类。不过提到煮石,我倒真喜欢庾肩吾的句子——“煮石初烂,烧丹欲成”。这意象多高啊!既抽象,又具象,就像“扶风”,风是不堪扶的,石也是不能煮的。那齐白石、姜白石想必也爱此境,所以取名白石。中国文人很妙,他们爱装可怜,于是采薇、借山、煮石,都成了他们的斋馆名和雅号。
不过我煮石,可不想成仙,我是俗人,是真煮石,把那一颗颗刚捡回来的白石头,用大火滚水狠狠地煮,因为我怕里面有寄生虫。记得有一年去佛罗里达迪斯尼乐园的世界橱窗(EPCOTCenter),在“大地馆”(LivingwiththeLand)坐小电车,参观最现代的栽培技术;一棵棵果树菜蔬,有的吊着,有的像坐摩天轮,再拉着一根根管子,简直颠覆了我的田园之乐。整个看完,我印象最深的居然是他们用长长的黑色塑料袋,里面装着泥土,两头各插根管子,把蒸气由这头送进,由那头出来,好把泥土中的虫卵杀死的方法。我现在“煮白石”就是为杀虫,免得把外面冬蛰的小虫带进来,害了我的兰花。
把煮好的石头平铺在一个大大的浅盆里,注上水,水恰好没有淹过石头,然后端进起居室,把我那几盆宝贝兰花放在上面。这是我新想到的点子,为的是既不使兰花盆接触到水而烂根,又能利用盆里的水气,使冬天的暖房能有足够的湿度,供兰花吸收。
当然,我也可以自称“煮白石山人”,我是真煮白石,而且我捡白石是雅,煮白石是雅,以白石偎水养兰也是雅,岂是葛洪、韦应物这些吹牛的方士文人能比?
水脉(二月十四日)
好的风水师绝对如此,因为暗藏在下面的水脉、地脉、土性,能够影响湿度、磁场和地气,也就足以影响上面居住者的健康和建物的安全。
才连着有五天的日温高于冰点,草地上的雪就融得差不多了。
看雪融的“印痕”可以知道大地的情绪变化。平常一视同仁的草地,落上“均沾”的白雪,理当一起融解。可是它们不这样,由于地下的温度有高有低,那地表的雪就融得有快有慢。譬如草地下面有条横亘的排水管,只见四周都露出了草色,那水管上积的雪却依然不动,很明显地见出一道白白的线条。
这条线近看不一定明显,只有从我二楼的窗子俯视,才特别鲜明。怪不得最近有考古学家借助卫星摄影,居然找出湮灭千年的古所罗门王驰道。由高空看海洋也如此,近处一片同色的海水,自高空看就是不一样,下面的深蓝、天蓝,甚至红藻的暗红,都明明白白,好像地图一样呈现。
站在草地上,看四处如花狗的白雪斑块,很能让我发挥想象力,想那白雪的下面,因何造成温差?
记得有一年暮冬,突然奇暖,于是急着出去翻土,每一铲下去,都碰上石头,接连十几铲,全到同一深度,就下不去了。才发现原来因为下面还是冰,只有地表的泥土已经解冻。既解冻的土也很有意思,铲下去喳喳有声,仿佛铲在砂砾上。把土翻起来,则看到一点一点闪亮,好像夹有玻璃;用手把那小玻璃抠出来,在掌心瞬间融化了,才知道泥土中的水会在凝结时聚到一起。这道理有个例子最易懂,就是“冻豆腐”。一般豆腐,含水是平均的,“一刀两面光”,从不会见到其中水泡,但是放进冰库一冻,则成为海绵状;那好多孔眼和空隙,都是因为结冻时,水分彼此聚合造成。
所以我猜,因为土壤里的砂质或腐植成分不同,水的含量不一样,在结冻时也大有差异。平常难察觉,只有融雪的时候才清楚。小时候听大人们聊天,说土匪来的时候,有钱人会把财宝埋在院子里,藏了之后,又用力压,外表完全看不出。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土匪会在宽宽的木耙上绑湿布,在院子里拖。拖过曾经挖动的地方,水渗得快,很容易就能找出藏在下面的好东西。
我当时不过六七岁,而且是旁听,却记得一清二楚,每次锄地,都会想到那“大拖把”的画面,想自然“沉下来”的泥土就是不等于“人工填”的。还有那被挖出财宝的有钱人,会不会被土匪一刀……
其实“地脉”就是“风水”。我以前住在湾边,邻居的房子都比我的老旧。后来才知道,我那块地本不够长,后来经建筑商运来泥土,往后面树林里堆。压实了,才打地基,建成我那一户。说实话,地基打得不错,填土也很实在,所以房子建成二十多年,一点没有沉陷的情况。唯一令人不解的是地下室比别家容易渗水,我想了多年,终于想通,是由于我的那块地是水脉。
如同血脉、山脉,水脉也是延伸的,而且藏在地底下。我那块地本来凹陷,是因为早期的雨水都由那里流下山坡。水脉既然千万年自然形成,即使如今开发为小区,而且建筑了下水道,再把地整平,仍然改不了它的脉性。表面看,那是个一视同仁的小区,就像我院子里的草地,一片绿油油,没什么不同,但是只要遇上融雪和大雨,潜藏的水脉就显灵了。
自从了解水脉的道理,我到每个住宅区,或去风景名胜,都会注意它们的“脉性”。如果称之看风水,可以说我不只看门的位置、房的座向、地的方正,更要看四周地势的高低,推想千百年前,未开发时的样子。我相信好的风水师绝对如此,因为暗藏下面的水脉、地脉、土性,能够影响湿度、磁场和地气,也就足以影响上面居住者的健康和建物的安全。
我现在所住的小区有湖,水脉自然更加明显。有一阵霪雨,湖水升高两三尺,我沿着湖看,发现有一家的院子虽未被淹,却特别湿,马路对面那家也如此;再往下看,还在一家院子里看到些只有湿地才见的芦苇菖蒲。更往远处,则是小丘。于是知道四周拱起的坡地可能是早期的冰斗;在冰河时期积起的冰雪,就由这水脉进入湖,先把湖床切磨出来,再从湖的另一侧延伸向山下。当冰河退却,湖中的冰虽融为水,那早期的水脉仍然暗暗流动。
不知为什么,使我想到“牛轭湖”。当曲流不断弯来弯去,有一天“搭”在一起,原来弯弯的那一段,突然失了宠。又因为原先的河不再迂回,剩下的那一弯,就渐渐独立,成为像牛轭的湖。
我爱在空中看牛轭湖,想亿万年岁月的变迁和河川的袭夺;也爱在寻常小区看地脉与水脉,想那大地底下藏着多少秘密,偷偷影响上面的居民……
花篮(二月十六日)
西方插花就是要圆满,令人看了满意、赞叹,于是快然自足;那是属于感官的,甚至有些肉欲的。
儿子隔海订了一大篮花,贺我五十五岁生日,有大朵的东亚兰、长枝的红玫瑰、黄白的香雪花、各色的郁金香和一大丛不知名的小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