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阴岭的“阴”,也可以知道为什么中国人称“山南为阳,山北为阴;水南为阴,水北为阳”。如果不懂?很简单!你画一条东西方向流的河,河的两岸画上山,然后在南边画个太阳。是不是“山南”和“水北”都可以被阳光照到;是不是水的南侧,因为有山影,而没有阳光;山的北侧又因为是阴岭,而阴暗?
自从弄懂了这个道理,我凡去北半球东西方向流的河里坐船,一定挑朝北的座位。譬如有一年带儿子逆流游长江三峡,早早就选了船右边的房间,果然一路除了鬼城酆都,重要的城市景点都在长江的北岸,我只要坐在房间里就能写生。又有一年,坐火车穿过黄土高原,一路上发现许多房子不但朝南开门,而且朝北连窗子都没有。那些房子甚至屋顶都只有一面,斜斜地朝着南方。想必为的是可以承受阳光,或容易在屋顶上晒东西。至于北边,北风寒,风水书上不是说了吗?“朝南的墙破了,暂不补没关系,若是朝北的墙破,不补就容易招祸了。”招什么祸?只怕是受风寒。
而今,老婆问我为什么雪上出了个沟,我知道搬出上面一番大道理,她一定听不进去。只好简单地告诉她:“瞧!那沟的一边必定是个向着阳光的墙或花盆,它们受了阳光的热力,使旁边的雪融解,当然就成为沟的样子……”
“听不懂!”我才说一半,老婆居然转身走了。
破瓜(二月二日)
将要结婚的印第安女子,在未婚夫面前,用一根阴茎形的棍子,对准自己的私处,然后坐在地上,接着有血泌出来。
早上听见楼上传来重重一声,以为是谁摔了跤,正要起床去看,但接着好几声,于是又躺下了,因为我知道不是有人摔倒,而是檐前的冰笋一一坠落。
房檐边上结冰笋是冬天的一喜,也是一忧。喜的是它晶莹剔透,比水晶玻璃还透明,尤其逆光望去,五颜六色,有时甚至折射进屋子,在墙壁上映出斑斓的光彩。冰笋不是一天造成的,首先可能只是一滴水化了,还没滴落屋檐,已经因为天冷而重新冻结;接着又有“追随者”,才攀上前一颗小冰珠的背,也结冻了。就像由树上垂入水里捞月的小猴子们,手拉着手,成了串。所以特冷又没阳光的日子,绝不可能形成冰笋;必须既在冰点以下,又有大太阳。先由阳光累积热能,把屋顶上的积雪融成水,流下屋边,再紧接着由冷风冻结。
那冰笋又因为是水一次次流下形成,也就如同石灰岩洞的钟乳石,它不是光溜溜的,而成一圈一圈的鹿角状。同样道理,在地上也可能像钟乳石般有竖起的冰笋,是由在上面未能凝结的水,滴在地上,再一寸一寸凝结起来的。于是可以推想如果这种情况延续几个月,那“地上高起”的与“屋檐垂下”的冰笋,结合成一根柱子,会是何等壮观的景象!
相对地,看到檐前挂了冰笋也令人忧心。因为若非檐边的天沟已经结满冰而不通,屋顶的水也不会从屋檐滴下来;所以当天气变暖,冰笋一一融解而坠落的时候,就跟着有了麻烦。那麻烦是由于天沟里的冰厚,如同大块的冰雕,就算放在屋里也不易融解。当屋瓦上的冰雪因为天暖而大量往下流,天沟又仍结冻的时候,就造成倒灌,雪水会沿着房檐因为“毛细作用”往里渗,使屋内漏水。
所幸早上起来,没见什么漏水的现象。屋漏不见水痕并不表示没有水患,因为那些水会在天花板上积存,甚至沿着天花板泛滥,等到真正看到水痕,天花板的石膏材料早已经泡软了,一捅就一个洞,接着水流如注,再接着只怕由那捅了洞的地方扩大,突然塌下半壁江山。
但是现在我学聪明了,何必等它泛滥,既然堵不住,就用疏浚。我干脆早早先在天花板上打两个小洞,有水自然由那里滴下;于是怎么来、怎么去,船过水无痕,漏尽管去漏,漏完了,屋顶上既无痕,更不会因为水在上面乱流而有大的损失。
水和火的道理是一样的。且看那“打火兄弟”,遇上难以控制的森林大火,他们不再打火,改成了放火,先在火可能烧过来的“路线”上放一把火,以火攻火;因为放的火会吃掉许多氧气,那烧过来的野火,既缺了氧,前面的路又被占据,已经没得烧,当然就熄了。
纽约的警察显然也深谙这个道理,他们一方面到毒虫出没的地方抓毒贩,一方面发保险套和消毒针筒。看来矛盾,实在是以退为进,既然知道毒贩抓不胜抓,就避免漏网的毒虫因为共享针筒和“体液交换”造成艾滋病的感染。
酒瓶的软木塞拔不出来,或是拔烂了,很简单!把它顶进瓶子;花该换盆了,却发现植物的根已经巴住了花盆的壁,怎么拔也拔不出来。如果花比盆子重要,很简单!一锤子把花盆打破。俗话说得好,“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要你想喝酒,想救那植物,想有个不垮下来的天花板,就以退为进!
不知为什么想起早年看过的美国小说《江湖男女》,一个将要结婚的印第安女子,在未婚夫面前,用一根阴茎形的棍子,对准自己的私处,然后坐在地上,接着有血泌出来。据说这是他们的习俗,为自己的初夜“铺路”,既然希望初夜时丈夫能畅通无阻,又不因为莽撞造成伤害,干脆由新娘子先“辟蹊径”。
抬头看我在天花板上打的两个小洞,发现自己跟那印第安的少女,居然有了许多默契。
凭吊(二月三日)
冰河真是奇妙,它不像一般的河水,把尸体浮在表面,它可以把东西『吃』下去,渐渐沉到冰河最底层移动,到了下游再浮出。
才连着有两天在冰点以上,湖面就出现了斑块。令我想到受伤的时候,在伤口外面缠纱布,血清由里往外渗的景象。此刻,这湖上白的地方,依然是软软的雪,像纱布;至于那些泛蓝的斑块,则是从下面渗上来的血清。
请不要怪我说得恶心,因为这是最适切的形容。许多人以为天暖时,雪是由表面融解。错了!若他铲过雪就知道,热常常来自大地,当表面还是一片白雪的时候,下面贴着地表的地方,可能已经融出一个空隙。打比方——如果有个缩小的人,从雪上钻个洞,经过软软的雪和下面硬硬的冰,再下去很可能掉进一个大大的空间;那空间是因为大地的温度把上面冰雪融解造成的,只是因为冰上没有人加压,所以虚虚地悬在空中。
其实最好的例子是冰河,冰河的冰都由雨水和雪水变成,上面是白雪,一层压一层,于是把松松的雪压成坚硬的冰,但在那冰与岩床接触的地方往往都是水,或是像我前面形容的那种空间。我曾在挪威的冰河下面发现一个山洞,往里看无边无际,可惜外面拦着,不准游客进入,否则说不定能走进去几千米。
冰河就像河,它虽然看来凝固,其实不断移动。如果你在冰河上横着插一排桩子,隔些时候,就会发现靠近冰河中央的桩子移动得多,沿岸的移动得少。只是那移动少的部分对地貌最有影响,它在冰里夹着从上游带下的砂石,在岩壁上摩擦,就好像人用手抓着石头在岩壁上刮。冰河巨大的力量,把石块狠狠挤压在岩壁上,于是岩壁被磨损了,逐渐切割成深沟。等到有一天,天气变暖,冰河融解,那里面夹带的石头一一呈现,则是所谓的“冰碛石”。因为了解这一点,每次我在平坦的地方,看见突兀的大石头,都会猜那是冰河留下来的礼物。壮阔的冰河没了,耸立的冰斗崩颓了,幼年期的高山深谷不见了,冰河时期过去了,长毛象绝种了,却可能有一块怎么看都不可能是用起重机运来的巨大石头,站在某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被草地与繁花围绕着。不知为什么,我每次看,都觉得那石头是个人——一个从历史烽火与硝烟中走出的孩子。
提到孩子与长毛象,也让我想到前几年在阿尔卑斯山发现的冰人,死前吃得饱饱的,既有麦又有肉,还吃了蔬菜,可惜大概掉入冰河缝隙,然后被冰封。女儿小时候,我常带她读史密松协会出的TimelinesoftheAncientWorld。里面有张照片,是早已绝种的长毛象,皮肉鲜活、毫发无伤,据猜测是因为两道冰河相交,把它困在当中,一冻几万年,直到今天才呈现。冰河真是奇妙,它不像一般的河水,把尸体浮在表面,它可以把东西“吃”下去,渐渐沉到冰河最底层移动,到了下游再浮出来。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有一架飞机坠落在安第斯山上,几十年后才发现残骸,据说已经离开出事地点十几千米之遥。于是想,在瑞士攀麦特杭峰失足坠落冰河缝隙的那些人,或许几十年,甚至千百年之后,会被冰河吐出来。如果那时科学进步得能把这些冰人解冻复生,他们会不会像那些立在坦原上的大石头。很突兀,被凭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