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痕(二月二十六日)
“锈”不尽然可恶,有些恶是必要之恶,如同生蛆的创口,因为蛆吃去腐肉,反而使新肉早早长出来;也好比霉菌,生霉是坏了,那”坏种“却能杀菌。
下午从窗子往外看,松鼠正扒着我的“小鸟喂食器”猛吃,先敲窗子赶它,不管用,又冲到后门想要出去打,但是才把门拉开一线,那鬼家伙就跑了,却不跑远,站在栏杆上盯着我看,大有“我退一步,它进一步”的意思。这态度令我咬牙,想非好好教训它一顿不可,于是由前门出去,蹑手蹑脚地绕过右边院子。那家伙果然又高高爬上了喂食器。可是我才弯着腰走出屋角几步,它就看见了,抖着大尾巴跳了下来,气得我大声吼着冲过去,但是接着听见旁边树丛里轰一声,浓浓密密的石楠立刻露出个缺口,还有白白褐褐的断枝。走近看,听头顶上唰一声,赶快躲,只见白光一闪,又轰然巨响,才发现原来是屋顶的冰雪滑落。
天哪!幸亏有这树丛把我隔开了,否则那一大块连雪带冰的东西,从三层楼高的地方飞下来,打在头上还得了?
每年冬天,不知有多少人被屋顶滑冰砸得脑袋开花,讽刺的是,这种惨剧常发生在公署和教堂前面。大概最有保佑的地方也最危险吧!不过想想,确实死在这些地方比较走运,因为政府和教堂都有钱,赔得多,而且反正是百姓的钱、教友的钱,没什么人争,给得十分痛快,说不定连死亡证书和作弥撒的钱都省了。相反,如果我今天被自己屋顶的滑冰打死,谁赔?岂不亏到姥姥家?
自从刚来美国时,听说附近教堂有人被屋顶滑冰砸死,我每次经过那教堂都会抬头看,想冰是怎么下来;下来之后,砸在头上,又是怎样像断头台一样,有“削”的效果。观察二十多年,我愈来愈了解,为什么在公署和教堂前特别容易被打。
首先,那砸死人的公署,八成是个又大又老的建筑,而且里面有十分气派的大厅。教堂也如此,哪个教堂不大,又为了不遮视线,尽量少设柱子?也就因此,那公署大厅和教堂,总有着幅面很大的屋顶。于是可以想象,当天寒地冻,先下大雪,雪积在屋顶上,再连着几日奇寒,屋顶上将会结成多大多厚的冰。接着好戏上演,来了一群市民到公署大厅里聚会,或一群教友到教堂礼拜,成百上千的人演讲、唱诗,歌咏、颂赞。人的热气往高处跑,大厅和教堂为了表现高顶的气派,又往往没有水平的天花板隔离,造成外面冰雪与屋顶接触的地方融解;这时候管风琴再一发动,圣诗班再一开口,掌声再一响起,那震动不正像我在院子里对着松鼠吼叫,使已经岌岌可危的冰雪滑落吗?碰巧这种“因缘俱足”的情况,又往往发生在将要散会的时刻,于是造成“方才走出教堂,就蒙主宠召归天”的现象。
相信自从人们离开穴居,盖了房子,且发明“坡顶”,在寒冷的地方,就有了这样的悲剧。人不笨,也当然有对策,所以即使打死人的教堂,也不会全没防备。在北美几乎每个高高坡顶的大建筑,在屋瓦上都有挡雪的东西,那可能是一长条一长条的金属,也可能是一小块一小块凸出的东西;好些为了装饰,还用铜制,上面铸着花纹。相信有这挡雪的小东西,除了减少滑冰伤人,许多跳梁小丑,也才能在失足滑落时保住一命。
屋顶的斜度,如同山杜鹃的叶子,是很有学问的。大凡“阳光带”,像是西班牙、法国南部、意大利、西西里和摩洛哥这种地方,屋顶都比较平,因为当地没有雪,不怕雪积得太厚,把房子压垮;相反的,寒带的屋顶就都斜,有些甚至斜得惊人,活像一枝刚削好的铅笔,“指天”立着。为什么?为了不易积雪!也为了不伤人。既然一点雪都不会在上面停留,当然不会有滑下来伤人的情况出现。同样的道理,南方的桥就是桥,北方的桥却常在上面加个顶子,成了所谓“廊桥”,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北方人为了躲雨、赏景,所以多此一举,岂知北方人是怕大雪压垮了桥;冰天雪地,不好重建,又断了交通,会完蛋。所以那廊桥必有个斜斜的屋顶。
只是这下又有个难题了,你以为尖顶房子都那么容易盖吗?错了!想想,像是中国南方那种薄薄的一小片一小片,只是虚虚放着、叠在一起的瓦;屋顶如果太斜,只怕冰雪没伤人,瓦先滑下打了人。所以无论东西方,都是在发明可以环环相扣的瓦之后,才能盖很斜的屋顶。尽管如此,假使要建“耸立”的尖顶,还是得用瓦以外的“木头”或“金属”材料。
用木头建屋顶,对许多人是匪夷所思的,但是只要你往北美北欧走走,就会发现好多房子全用柏木瓦(Cedar);甚至可以说用木瓦盖的房子更珍贵,为什么?第一,因为木瓦多半用柏,它贵。第二,柏坚硬而且耐久防虫。第三,它不怕冰冻的胀缩。第四,它不容易导热,有冬暖夏凉的效果。加上一点——如果你把房子建在树林中,它能跟风景融为一体,不致突兀。
至于用铜做屋顶,也有道理。它恰恰与木瓦相反,容易导热。所以当石瓦、砖瓦、木瓦上面的雪都未融时,铜顶上常已经干干净净了。那是因为屋顶的热能很快从铜片传导出去。或有人说,铜多贵,又会生锈。这也是外行,未免把古人看扁了。岂知即使用铜片打造的“自由女神”,那铜片也不过一块钱美金硬币的厚度。所以自由女神只是薄薄的铜片被金属架子撑在那儿的“空心大老倌”!或又问,那么薄的铜,怎能维持几百年?这就是铜的一妙了。要知道,铜生的“铜绿”是“碱式碳酸铜”,表面只要有了这铜绿,就好像加上一层保护膜,使下面的铜不再容易被腐蚀。也正因此,那国之重宝、邦之名器毛公鼎、散氏盘,厚如“编钟”、薄如“摇钱树”的许多古铜器,才能埋在地下几千年,仍然毫无缺损地保存到今天。所以“锈”不尽然可恶,有些恶是必要之恶,如同生蛆的创口,因为蛆吃去了腐肉,反而使新肉早早长出来;也好比霉菌,生霉是坏了,那“坏种”却能杀菌;又像是水果发酵,不堪吃了,但是当它坏到极处,就成为酒,使它非但不坏,而且愈陈愈醇。
何况铜绿是多美的东西啊!如果你学油画,便知道世上最难画也最美的就是古老建筑的铜绿。那绿,亮不是真亮,艳又不是真艳,有时还因为屋顶的水流,而带着一条条淡淡的痕迹。它难画,就在于画重了,会失去铜锈的明艳;画轻了,又失去铜的金属重量。
想起一位专爱去西藏写生的朋友,漂漂亮亮的脸庞上因为受到高地太阳的灼伤,而显得红红褐褐;一双眼睛则像天池,在一片荒原间闪亮。那红红褐褐的皮肤,当她三十岁时,见了令人心酸,可是而今她近半百,还是那个模样,便反觉得年轻。她总画青藏高原的牧民,但我觉得她自己更耐画。只是那皮肤的颜色,也像铜绿一样难表现,因为上面有风雪、有太阳;画重了不像肌肤;画轻了,又出不来岁月沧桑。
我常想,如果爱德华·康德(EdwardCont`e)能复生,画一张她站在巴黎香榭丽舍,用她褐红的脸庞,配后面铜绿的建筑,该多美!
神离(二月二十九日)
什么叫作”貌合神离“?
既然已经”神离“,那”貌合“又是为何?
被一阵雁唳吵醒,拉开窗帘,正有两行鸿鸟从光秃的林间掠过,低头看,一惊,冰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条银白色的带子,由左侧未冻的水面,横着延伸过整个结冻的湖。
半个冬天,这湖都变成了停车场。不是真用来停车,而是因为冻成一片硬硬的冰,远远望去就宽宽敞敞像停车场般。只有左侧湖滨一小片始终未结冻,依然波光潋滟。
不知为何左边那块湖面总能不冻。我曾算过阳光,那里靠近林子,遮了阳,受光并不多。于是猜测下面的湖水特别温暖,或有活泉从下面涌起。而今那条白色带子,就由不冻的地方伸出去。于是我又想,必定因为连接几天华氏四十度以上的日温,使下面的暖流与上面的暖空气相互作用,于是由湖心开始解冻。
可不是吗!在那条白色的带子之间,隐隐约约看到一条裂痕,其间又水汪汪的,说不定由那儿往下看,可以窥见优游的小鱼呢!“我要走过去看看,是不是有条长长的鸿沟。”我对妻说。“不准去!多危险!回头掉下去了。”老婆吼了回来。但我还是穿上大衣和雪靴,往湖滨走,我答应老婆不冒险往中间去,但是在临岸两三米处走走总可以吧!
“临深履薄”是一种敬慎,但是真走上去才会发现,那敬慎中还有几分冒险的刺激。我知道水滨的深度,就算掉下去,也不过及腰。话说回来,如果真扑通一声,脚下的冰破了,跌下去,弄得一身冰水,将是多么过瘾的事!
湖边台阶上依然有着残冰,但是冰融的地方,已经可以看到下面绿绿的青苔,苔有时比冰更滑,使我不得不扶着栏杆往下走。水涨,冰雪已经越过了最后一级台阶。我说“冰雪”,是因为湖滨不只是冰,还有雪。只是在那冰雪之间,又见一条深深的裂缝,缝里有水,表示已经解冻。这是多么矛盾的事!使我难以估算冰雪下面的情况。回头看见岸边有块大石头,于是把它举起来,摔向湖面,铿一声,石头像落在水泥地般,先砸出些冰屑,再弹了开去。于是知道,湖边的积雪必因为在阴暗处,没有日光,不易融;冰雪间的裂缝则由于湖岸本身有大地透上来的温度,先作用到岸边的冰。于是也了解为什么大河里有凌,当春天解冻,一大块一大块的冰凌,能顺流而下,打沉小船。对了,冰山不也如此吗?“铁达尼”号是怎么沉没的?是因为冰山!冰山原属于极地的冰原,就算海水暖了,它也应该一点一点从边上融解才对,为什么会大块大块地断裂,然后顺着洋流浮游几万里呢?
我也想到那些正在冰层上觅食的北极熊,据说由于冰层断裂,上面的北极熊被隔绝于大地,顺流而下,还常常不自知。直到冰山慢慢融解,要游回它的北极老家已经不可能,最后只有淹死。
有一年去加拿大的魁北克省,听当地人说,当冰凌解冻,成为一大块一大块浮冰的时候,他们会比赛,谁能由大冰凌上跳来跳去,跳到河对岸。又说站在浮冰上,要保持平稳,所以要跳得快,碰到小块的冰无法承重,甚至得用三级跳的方式,只一垫脚,就蹿上下一块。
现在,我眼前的冰,坚硬而厚的地方,连大石头都打不破,岸边却已经裂到深层。于是想,当我走上去,会不会沿着湖边断裂,使我也成为失途的北极熊。然后,我也可以用跳的,跳回岸上。既然如此想,就更要冒险“一上”了。我从岸边捡了一根粗粗的断枝,先一大步,跳上离岸一米远的冰上,再往前用树棍敲打,敲两下走一步,居然走出去十米。
直到真站在大片的冰上,才发现其中有许多微妙变化。何止湖心有条白色的带状解冻区、湖滨有些裂痕,其实整个湖面都在裂,有长长的延伸几十米的大裂痕,也有在大裂痕之间再呈现的小冰纹。
这令人想起瓷器上面的“冰纹”。据陶艺专家说,那叫作“开片”,是当瓷器烧好的时候,不等窑里自然冷却,就把窑门打开,使外面的冷空气进去,瓷器表面的釉料受冷收缩,下面的瓷土胚还来不及收缩,造成龟裂的效果。
眼前这冰上的纹路,不正像陶瓷的开片吗?有长而直的,是所谓“冰纹”;又有弯来弯去,织成网状的所谓“蛛网纹”。而且如同瓷器的开片,看来虽然裂了,却非真裂;裂的是表象,里面依然结实。我脚下的冰纹显然也如此,裂是裂了,但只是“璺”。
这也使我想起有一年去福建产寿山石的一个村子,看上一块印石,温润剔透,堪称上品,偏偏对光望去,有一条长长的裂纹。卖印石的说这很平常,因为炸山取石,难免震动造成裂纹;那裂不是真裂,不信掰掰看,不会断的!可是我知道,当我刻印,下刀,经过裂痕时,常常就会在那儿啪一下子,崩起一大块。
什么叫“断了又非真断”,什么叫“裂了又非真裂”?既然冰已经裂了,石已经断了,瓷器已经开片了,为什么它们仍然能够紧紧地粘在一块儿?还有,什么叫“貌合神离”?既然已经“神离”,那“貌合”又何必?
我蹲在离湖十米的冰上,用棍子狠狠敲打冰面,打那一条条的冰纹,冰面不动,棍子反而断了,惊起远处湖面栖息的大雁,啊啊啊叫着腾空而去……
运斤(三月一日)
这世上最惊人的力量,都像楔一样,由小的那头先穿入,再逐渐推挤产生;这世上最稳定的组织,都要有那么一块”拱顶石“。
今天很有成就感,因为劈了一堆柴,而且轻松愉快,没花多少时间。
我以前认为劈柴只是把柴放好,举起斧头劈下去就成了,结果差点伤了自己。经过好一阵子,才发现劈柴如同练武,大有学问在。会劈柴的就算是个小女人,也能对付得了大块的柴;不会劈柴的,就算七尺大汉,也可能两败俱伤(既伤了人,又损了斧),可见劈柴需用巧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