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咪、师父和卡比孤单地走在通往巴黎的路上,卡比有时回头看看后面,好像是在看同伴有没有跟上来似的,但是,当它看到连一只狗也没有时,才想起只剩下它孤零零的一个了,不由得沮丧地垂下了头。
天空被大块大块的灰色的云笼罩着,雪刚融化掉,道路上一片泥泞,脚踩下去,立刻溅起一片泥浆来。夜里,他们借住农家的仓房,用麦秆当作棉被过夜,只用一小片硬面包当作午餐和晚餐。
气候不好,根本无法公演,没有收入,只有尽量节省开支。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少花钱,赶快到巴黎。
鲁咪极想知道有关巴黎的情形,可是,师父现在已变得沉默寡言了,除非有必要的事情,否则他总是闭口不语。鲁咪也就不敢问他。自从那次森林里发生惨事以来,师父好像衰老多了,面颊凹了下去,额上的皱纹也比以前深了。
一天,他们刚踏上路不长时间,师父说:
“鲁咪,中午我们就可以到巴黎了!到了巴黎,我们要暂时分别了。”
鲁咪一听吓了一跳。
“什么?分别?为什么要分别?”
“我仔细地考虑过,如果我们两个人一起在巴黎谋生,也许会更艰难。所以,我想在这个冬季里,把你先交给大师父,由他来收养你。”
鲁咪从前时常看到所谓的“大师父”,他是艺人的师父,每天叫两三个孩子带着乐器,到各处去演奏音乐赚钱。如果孩子们懒惰,钱赚得少的时候,他就凶狠地鞭打他们,或用脚踢他们。
“我要被送到‘大师父’那儿去!”
鲁咪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师父,那您去哪儿?”
“我要在城里招收一些孩子来教音乐,一面谋生,一面训练新狗,用来代替詹比诺和道苏。
哦,鲁咪,我们分手只不过三四个月而已,来年春天一到,我们就可以重聚在一起继续旅行。要收留你的那个‘大师父’,名字叫做柯乐里,他是我的老朋友,所以,绝不会亏待你的。你只要白天在外面弹弹竖琴,黄昏时候,回到‘大师父’家里,就有美味的晚餐和舒适的床等着你。你要抱着希望忍耐下去,懂吗?”
“我的命运为什么这么苦?总是和自己所爱的人分离?”
鲁咪心中想着,原本一心到巴黎的喜悦,因即将和师父别离而消失殆尽,精神也变得沮丧不堪。
一会儿,他们走到肮脏而杂乱的城市大街上。道路两边的房屋又旧又破,而且好像永远见不到天日似的,湿气很重。夹道上,积雪融化的水,像泥水沟的浊水一样地流着,腐烂的鱼头和菜叶丢得到处都是,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令人作呕。
鲁咪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肮脏的城市。
“师父,这儿是什么地方?”
“巴黎啊!”
这儿就是巴黎?就是那个梦想中的大都市,哪儿有用大理石建筑的皇宫,又哪儿有宽敞的街道?也没有看见衣着讲究的人们在散步!
鲁咪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他弄不清楚眼前这个城市为什么与他梦想中的巴黎相差那么远,他变得灰心失望手足无措起来。
走了一程又一程,仍是无穷尽的贫民街。
师父对这附近的地理很熟。鲁咪惟恐被丢下似的,紧紧拉着师父的手。
又走了一会儿,走到比刚才更脏更破的街道上,师父忽然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路边一家古老木造的四层楼的房子说:
“鲁咪,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我的老朋友柯乐里的家。”
师父领先爬上楼梯去。楼梯是木板做的,也许这儿的住户都不脱鞋,所以,楼梯上弄得全是泥巴。
爬上楼梯,走到一扇玻璃被打破了的门前。师父推门进去,里面的房间虽然很大,但因为只有北面一个窗子,所以光线很暗。
“柯乐里!柯乐里!我是皮大斯。”师父喊道。
忽然从黑暗的屋角传来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我师父不在家!要两个钟头以后才会回来!”
接着,一个和鲁咪年纪差不多的少年,摇摇摆摆地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奇异的小孩子,脑袋特别大,身子却像螳螂一样的瘦,长相也很丑陋,只有两只又大又圆的眼睛,显现出一丝温柔的光,使人感到亲切。
师父想了一下,又说:“鲁咪,我看,你在这儿等一等,我先去办点事再来。”
“可是,师父,我一个人留在这儿……”
“你放心,我会回来的!”
师父说着便走了,他的脚步声消失后,刚才那个说话的少年就跑过来问鲁咪:
“你从意大利来吗?”
“不,我从法国来!”
“嗯,我还以为你是从意大利来的呢!那样我就可以探听一下我故乡的消息了!幸亏你不是意大利人。”
“怎么?你不喜欢意大利人吗?”
“不,我是想,如果你是意大利人,一定会像我一样,拜这柯乐里做师父的!”
鲁咪听了这句话,愣了一下,连忙问:
“你们这位师父,是不是很凶?”
少年没有回答,只露出一个无奈地笑。
鲁咪看他那副样子,就猜想到这位大师父一定是个很残酷的人!一颗心立刻不由自主地加速跳个不停。
这时候,他忽然注意到暖炉上有个正在沸腾的大锅,这个大锅很古怪,盖子的两边各加上很坚固的铁锁,而盖子当中却插着一支细小的玻璃管,让蒸气泄出来。
“奇怪,这个锅子怎么还上锁呢?”鲁咪惊疑地问。
“是防止我偷吃锅子里的食物啊!”少年回答。
鲁咪不由得笑出声来。
少年很悲哀地说:
“你笑了,也许你以为我很嘴馋,可是,如果你是我的话,也会像我一样想吃这锅里的食物呀!我的肚子饿得要命,因为从早上到现在,才吃一片面包。”
鲁咪听了吓了一大跳,问:
“什么?什么?从早到晚只吃一片面包,为什么?”
“嗯,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让我讲给你听。我叫马佳,意大利卢卡人。父亲在世的时候,生活还过得去,去年秋天父亲死了,又因为我家人口多,我是老大,母亲没有办法养活我们。那时候,我的伯伯,就是这位柯乐里大师父,跟母亲说:‘让他跟我走吧!’于是,他就把我带到巴黎来,给我一把小提琴,吩咐我一天至少要挣三十个铜板给他。
“我就照着他的话,每天带着小提琴到大街上去兜圈子,可是始终达不到他的愿望,不是少两个铜板,就是少三个铜板,师父告诉我‘短一个铜板就抽你一鞭子。’”
鲁咪听了不由得皱起眉头来。
马佳落寞地微笑着说:
“可是,任凭他怎么打,挣不到钱就是挣不到钱。师父很生气,对我说:‘马佳,你怎么挨了这么多次的打都不肯改?好,从明天开始,你就等着挨饿吧!’于是,他不打我了,而把每天晚餐吃的马铃薯一次比一次减少,这可就苦了我,因为,饿肚子比挨打要难受得多。经过一个月的时间,我的身体瘦得好厉害,邻居的太太们很同情我,把我叫到厨房里,偷偷地把她们吃剩下的食物给我吃。那一段时间,我才吃了几顿饱饭。
可是,有一天,这事情叫大师父发觉了,他大发脾气说:‘你这懒鬼,就是会投机取巧,从今以后,不准你再出去!”就从那天起,他把我关在屋子里,让我做厨子的工作。他又怕我偷吃食物,所以,在锅上安装了个锁,早上,他要出门之前,一定要把锅上了锁才出去。现在,他只准我每天早餐吃一块面包,中餐晚餐都不给我吃,所以,我一闻到那玻璃管里冒出来的香味,就难受极了!”
正说着,马佳忽然站起来:
“呀,大师父快回来了!不能让他看到我在这儿聊天,不然,皮肉又要受苦了!”
马佳说着,便开始去工作了。
一会儿,听到有人爬楼梯的声音,随后上来的是一个和马佳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手里拿着一把小提琴,另一只手里拿着根大棍子。
鲁咪心想,他拿那一根棍子要干什么呢?
紧跟在那个少年后面,大约有十二三个少年走上来。每个人手里不是拿着小提琴,就是拿着竖琴或笛子。
最后传来的是沉甸甸的脚步声,一个身材高大、红光满面、目光炯炯的男子上来了,一看便知道是柯乐里。
柯乐里走进屋里来,上上下下地端详了鲁咪一下,便很粗暴地问:
“你是谁?”
马佳赶紧过来恭敬地告诉他刚才皮大斯老公公来了。
柯乐里便掉过头去,对另外一个小孩子改用温和的语气说:
“李高德,我的乖孩子,过来,给大师父点上烟。”
那个叫李高德的少年擦了一根火柴,把柯乐里叼在嘴上的烟斗里的烟丝给点着了。
“过来!过来!把今天的收入报一下。马佳,把账簿拿来!”
马佳把一本又脏又破的账簿递过去。柯乐里一面翻,一面招手叫站在他跟前的少年过去。这个少年就是刚才拿着一根棍子回来的那个小孩。
“你昨天少了两个铜板,今天一定可以补足了吧?”
少年低着头说:
“不,我……我还是少两个。”
“嗯,那是昨天的份,我问你今天挣了多少钱?”
“今天也少了两个铜板。”
“什么!今天又少了两个?那加上昨天少的两个,岂不是一共少了四个吗?
你这个小混蛋,我看你不想好了!来,照柯乐里先生的法律来处罚你!把上衣脱下来!昨天的份和今天的份,加起来一共是四鞭子。”
“可是,我……我,找了这根棍子来弥补,求求您原谅我吧!大师父,求求您!”
可怜的孩子一面把那根棍子递给柯乐里,一面哭泣着哀求。柯乐里并没有理他。
“傻瓜!这根棍子能做什么?你拿去当晚饭吃吧!李高德,去把鞭子拿过来!”
柯乐里的心腹——李高德从墙壁上拿下一条细长的鞭子,走到那个只穿着一件内衣、不住地发抖的少年背后去。
“好了,李高德,不用跟他客气,用力抽他四下!”
鲁咪不忍看,便侧过脸去。
只听“啪”的一声,只见少年痛苦地猛跳起来,扯开喉咙大声叫:
“哎哟!大师父别打啦!”
啊!多么残酷的处罚呀!只有魔鬼才会这样残酷,鲁咪不知不觉地掉下眼泪来。
“还有两下!用力一点!”柯乐里大声叫着。
正在这时,门“砰”的一声开了,皮大斯师父走了进来。他一进来,就急忙从李高德手里把他那条举得高高的鞭子给抢了过去。
柯乐里笑着说:
“呀!不是皮大斯吗?你来得正是时候,这孩子脾气太坏了,我对他简直没有办法!你把他的鞭子拿过去,真是太好了!”
“别装傻了,谁不知道这是你叫他干的!你让这个小孩子脱光上身,用鞭子打他,这是怎么一回事?喂,柯乐里,这是违法的呀!”
“你说什么?”柯乐里的态度忽然变了,阴着一张脸,继续说:
“你想威胁我?好吧,你要告状就去告好了!不过,你要知道,我也会给你好看的!你过去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我到处去宣扬,最后,看看是谁吃亏!”
师父像石膏人一样愣住了,一句话也不说,又过了一会儿,他急忙抓住鲁咪的手,说:
“鲁咪,我们走吧!”
“哎,皮大斯,不要这样,你有事情来找我是不是?我们不要闹别扭,告诉我,你有什么事情。”柯乐里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
可是皮大斯连头也不回地说:“我没事!”拉着鲁咪径直来到楼下,朝大街走去。鲁咪紧紧跟在师父身后,生怕师父把他留在那个可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