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文鉴赏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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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哀江南赋序

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日,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天道周星,物极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凯之平生,并有着书,咸能自序。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下亭漂泊,高桥羁旅。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日幕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藩篱之固。头会箕敛者,合从缔交;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

【鉴赏】

本文即《哀江南赋》的序文,概述了全赋的主题,并阐明了“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的创作动机。作品概括了梁朝由盛至衰的历史,凝聚着对故国和人民遭受劫乱的哀伤,具有史诗般的规模和气魄,在辞、赋和整个文学发展史上都占有重要的地位。

《哀江南赋序》的“哀江南”取自《楚辞·招魂》中“魂兮归来哀江南”句。序中作者自伤身世,不仅寄托了漂泊他国的乡关之思,更重要的是倾吐了贵族沦胥屈仕他国的耻辱。本序既概括了全赋的大意,同时交代了创作《哀江南赋》的背景和缘起,本序可独立成篇,为六朝骈文的佳制。

开篇一段概括了改变作者命运的亡国大事。梁朝军备弛坏,梁武帝太清三年侯景之乱爆发,侯景大军攻陷了梁的首都建康,梁武帝父子先后被害。自此南北交争的局势形成,在极度的社会混乱中,身为前将军的庾信蒙受了失女丧父的巨大痛苦,本人从此颠沛流离,狼狈逃窜。梁元帝在江陵继位后,庾信虽任右卫将军,封武康侯。但是由于梁元帝心胸狭隘猜忌,诛杀兄弟和宗族数人,使庾信受惊惧祸,畏谗愤懑。“戊辰年”“建亥月”是庾信命运转败的起点。

着书作序是庾信在绝望中为自己寻求的最后慰藉,也是在暗淡失色的生命中挤出的唯一亮点,其实质是庾信在对死亡的恐惧中为自己找出的生存理由,仿效桓谭、杜预、潘岳、陆机等古人,作赋写序来弥补自己辱家败门的不幸经历。这不是自己没有廉耻,只是因为遭遇了“下亭失马”的不幸,“高桥”寄人篱下的无奈,作者无论如何也解不开异国屈身仕宦萦绕在心头的愧恨,在行尸走肉般的凄凉中,歌不能开心,酒不能解忧;只好在泪随墨挥中以凄咽絮语倒出自己的肺腑之词——《哀江南赋》。“不无危苦之辞,唯以悲哀为主”,直白地表明全赋以悲家国沦丧为主调的宗旨。

最后感叹梁朝腐败而亡的悲剧。用孙策、项羽靠少数兵力崛起,终能割据天下的史实来与梁朝百万军队竟然一朝卷甲溃败而亡国,杀戮平民如割草摧木,构成强烈的对比。行文起伏跌宕,借古讽今来谴责梁朝统治集团的腐败怯懦。又以秦及西晋一统天下,却终归覆亡的史实,抒发春秋更替、兴亡变迁的感慨。

全篇以骈文写成,多用典故来暗喻时世,表达自己悲苦欲绝的隐衷。用战国时毛遂说服楚王与赵定盟和春秋时申包胥赴秦求解吴难的典实,表现自己赴西魏约盟通好,以求摆脱来自外部的威胁;用“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以及陆机临刑悲叹故乡风物的不可见,表明自己身处异国,永远不能与江南故国相见的深切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