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文鉴赏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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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与山巨源绝交书

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常谓之知言。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间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所谓达则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与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之论。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加少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

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此犹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资,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烦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不可以为轮,曲木不可以为桷,盖不欲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若道尽途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

【鉴赏】

嵇康是魏晋之交活跃于文坛的“竹林七贤”之一,与阮籍齐名。《与山巨源绝交书》这篇书体散文是写给竹林旧友山涛的。

山涛本来也立意隐迹山林,与阮籍、嵇康等人相友善。但在司马懿集团积极网罗文士,加紧阴谋取曹魏而代之的过程中,山涛在中年以后很被动地入仕途,官选曹郎,并向统治集团荐举嵇康以自代。这件事并未成功,但嵇康由此看透山涛并非知己知心的朋友,便愤慨地写了这封谢荐绝交信。

这篇书体散文开宗明义。从山涛“议以吾自代”入笔,引出拒荐绝交的主题。接着树立起人各有志气不夺的处世哲学作为全篇立论的根据,为下文尽情叙写谢绝仕路、抒发愤世嫉俗的感情铺路张本。从第三段开始详细叙述自己不堪为官的原因。首以两条总述自己:一是“纵逸来久,情意傲散”,二是“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而养成了“思长林而志丰草”的习性。然后说如带着这样的习性入仕为官,当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而“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总之是死路一条。继而陈述自己早已选择了以隐居为乐的人生道路,并且声明“自卜已审”,断然不改的决心。为说明这个决心的“真诚”,文章接着又补充了家庭、子女和个人健康上的原因;最后则以“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这种斩钉截铁的语气收结全文,戛然而止。

这篇书体散文所以名世,“辞荐”以至于要“绝交”这件事本身出乎新奇,固然是个原因,但更主要的则是它包含着深刻的思想内容和具有独特的艺术表现特色。

从思想内容方面来说,嵇康借着拒荐不为官的由头,在痛骂山涛的同时借题发挥,旁敲侧击,满腔愤慨地攻击了时政。由此,文章的内容便远远越出了他和山涛之间的个人好恶恩怨而具有普遍性的社会意义。文章表现了作者与封建名教礼法格格不入,更与所谓“礼法之士”势不两立。这种强烈的批判精神充溢全篇,文章像利剑一样光芒四射,直刺正在假借礼教之名行积极阴谋篡魏之实的司马氏集团。因此这封个人之间的绝交信便成为嵇康同杀戮成性、虚伪残暴的司马氏集团公开决裂的宣言书。

本文总体上应说是曲言折笔,诸多顾忌的,但行文到酣畅处便也径遂直陈,不见吞吐之意。其言为官有“甚不可者二”中贸然说出“每非汤、武而薄周、孔”的话来,冲着王肃、皇甫谧等人为司马氏篡魏编造礼教根据,杜撰汤、武、周、孔言论的阴谋活动杀去,就是一例。据说这句话使嵇康招致杀身之祸!不过即使他不说这两句话,信中其他攻击时政的话也是可以被罗织起来,嵇康也还是要被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