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文鉴赏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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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鸣机夜课图记

吾母姓钟氏,名令嘉,出南昌名族,行九。幼与诸兄从先外祖滋生公读书。十八,归先府君。时府君年四十余,任侠好客,乐施与,散数千金,囊箧萧然,宾从辄满座。吾母脱簪珥,治酒浆,盘罍间未尝有俭色。越二载,生铨,家益落,历困苦穷乏,人所不能堪者,吾母怡然无愁蹙状,戚党人争贤之。府君由是计复游燕、赵间,而归吾母及铨,寄食外祖家。

铨四龄,母日授“四子书”数句;苦儿幼不能执笔,乃镂竹枝为丝,断之,诘屈作波磔点画,合而成字,抱铨坐膝上教之。既识,即拆去。日训十字,明日,令铨持竹丝合所识字,无误乃已。至六龄,始令执笔学书。先外祖家素不润,历年饥大凶,益窘乏。时,铨及小奴衣服冠履,皆出于母。母工纂绣组织,凡所为女工,令小奴携于市,人辄争购之;以是铨及小奴无褴褛状。

先外祖长身白髯,喜饮酒。酒酣,辄大声吟所作诗,令吾母指其疵。母每指一字,先外祖则满引一觥;数指之后,乃陶然捋须大笑,举觞!自呼曰:“不意阿丈乃有此女!”既而摩铨顶曰:“好儿子,尔他日何以报尔母?”铨稚,不能答,投母怀,泪涔涔下,母亦抱儿而悲;檐风几烛,若愀然助入以哀者。记母教铨时,组绣纺绩之具,毕陈左右;膝置书,令铨坐膝下读之。母手任操作,口授句读,咿唔之声,与轧轧相间。儿怠,则少加夏楚,旋复持儿而泣日:“儿及此不学,我何以见汝父!”至夜分寒甚,母坐于床,拥被覆双足,解衣以胸温儿背,共铨朗诵之;读倦,睡母怀,俄而母摇铨曰:“可以醒矣!”铨张目视母面,泪方纵横落,铨亦泣。少间,复令读;鸡鸣,卧焉。诸姨尝谓母曰:“妹一儿也,何苦乃尔!”对曰:“子众,可矣;儿一,不肖,妹何托焉!”

庚戌,外祖母病且笃,母侍之,凡汤药饮食,必亲尝之而后进,历四十昼夜,无倦容。外祖母濒危,泣曰:“女本弱,今劳瘁过诸兄,惫矣。他日婿归,为言:‘我死无恨,恨不见女子成立’。其善诱之。”语讫而卒。母哀毁骨立,水浆不入口者七日。闾党姻亚,一时咸以“孝女”称,至今弗衰也。

铨九龄,母授以《礼记》、《周易》、《毛诗》,皆成诵。暇更录唐宋人诗,教之为吟哦声。母与铨皆弱而多病,铨每病,母即抱铨行一室中,未尝寝;少痊,辄指壁间诗歌,教儿低吟之以为戏。母有病,铨则坐枕侧不去。母视铨,辄无言而悲,铨亦凄楚依恋之。尝问曰:“母有忧乎?”曰:“然。”“然则何以解忧?”曰:“儿能背诵所读书,斯解也。”铨诵声琅琅然,争药鼎沸,母微笑曰:“病少差矣。”由是,母有病,铨即持书诵于侧,而病辄能愈。

十岁,父归。越一载,复携母及铨,偕游燕、赵、秦、魏、齐、梁、吴、楚间。先府君苟有过,母必正色婉言规,或怒不听,则屏息,俟怒少解,复力争之,听而后止。先府君每决大狱,母辄携儿立席前,曰:“幸以此儿为念。”府君数颔之。先府君在客邸,督铨学甚急,稍怠,即怒而弃之,数日不及一言;吾母垂涕扑之,令跪读至熟乃已,未尝倦也。铨故不能荒于嬉,而母教由是益以严。

又十载,归。卜居于鄱阳。铨年且二十。明年,娶妇张氏。母,女视之,训以纺绩织纤事,一如教儿时。

铨生二十有二年,未尝去母前。以应童子试,归铅山,母略无离别可怜之色,旋补弟子员。明年丁卯,食廪饩;秋,荐于乡。归拜母,母色喜。依膝下廿日,遂北行每念儿,辄有诗;未一寄也。明年落第,九月归。十二月,先府君即世,母哭而濒死者十余次,自为文祭之,凡百余言,朴婉沉痛,闻者无亲疏老幼,皆呜咽失声。时,行年四十有三也。己巳,有南昌老画师游鄱阳,八十余,白发垂耳,能图人状貌。铨延之为母写小像,因以位置景物请于母,且问:“母何以行乐?当图之以为娱。”母愀然曰:“呜呼!自为蒋氏妇,尝以不及奉舅姑盘匜为恨;而处忧患哀恸间数十年:凡哭母、哭父、哭儿、哭女夭折,今且哭夫矣!未亡人欠一死耳,何乐为!”铨跪曰:“虽然,母志有乐、得未致者,请寄斯图也,可乎?”母曰:“苛吾儿及新妇能习于勤,不亦可乎?鸣机课夜,老妇之愿足矣,乐何有焉!”

铨于是退而语画士。乃图秋夜之景:虚堂四厂,一灯荧荧;高梧萧疏,影落檐际;堂中列一机,画吾母坐而织之,妇执纺车坐母侧;檐底横列一几,剪烛自照凭画栏而读者,则铨也。阶下假山一,砌花盘兰,婀娜相倚,动摇于微风凉月中。其童子蹲树根,捕促织为戏,及垂短发、持羽扇、煮茶石上者,则奴子阿同、小婢阿昭也。图成,母视之而欢。铨谨按吾母生平勤劳,为之略,以请求诸大人先生之立言而与人为善者。

【鉴赏】

作者蒋士铨年幼时,其父宦游在外,全赖母亲教养。母亲一边纺纱织布,一边教他读书。蒋士铨长大成人,感念母亲辛劳,请南昌老画师为其母画像,图成题名为“鸣机夜课图”,并作《〈鸣机夜课图〉记》,详细记录了作图原因及过程。

第一段写母亲的出身和文化修养。“吾母姓钟氏,名令嘉,字守箴”,女孩而有名有字,可见文化层次较高,非一般村野人家。下句便是“出南昌名族”,写母亲待字闺中的文化环境。“幼与诸兄从先外祖滋生公读书”,写母家开明,男孩女孩可以享受同样的教育,母亲受到良好的文化滋养。

第二段写四岁到六岁时,母亲教“我”读书,识字。先写课读内容和数量,“日授四子书数句”。次写课读方法,有授受之法“镂竹枝为丝断之,诘屈作波磔点画,合而成字,抱铨坐膝上教之”;有复习之法“明日令铨持竹丝合所识字,无误乃已”。从内容的选择,到方法的实施,可见母亲的良苦用心。四岁“识字”,六岁“学书”,母亲非常重视对“我”的早期教育。

第三段写母亲教“我”读书的方式。这一段紧扣题目“鸣机夜课”,可分三层来理解。“记母教铨时……我何以见汝父?”为第一层,“组绣绩纺之具毕陈左右,膝置书,令铨坐膝下读之。母手任操作,口授句读”,点“鸣机”课读。“儿怠,则少加夏楚”,写课读之“严”。“旋复持儿泣”,写母亲对儿的疼爱,爱而不失其严。“怠”而“夏楚”,却又“持儿泣”,反映母亲的心理矛盾。一个“少”字,可见“我”对母亲的理解,母子深情含蕴其中。“至夜分寒甚……鸡鸣卧焉”为第二层,写深夜课读。这一层最为动人。“夜分”一语,写课读时间之久,“寒甚”二字,明课读境况之劣。在这样寒冷的深夜,母亲仍不辍教“我”读书。“解衣以胸温儿背,共铨朗诵之”,慈母形象,跃然纸上,慈而不废其学。“读倦,睡母怀”,勤苦如此。不久,母亲又把“我”摇醒,“铨张目视母面,泪方纵横落”,重重心事,种种情怀,全由“泪方纵横落”这五字出。“诸姨尝谓母曰……妹何托焉?”为第三层,前两层直接描写课子之严,这一层侧面描写何以严,殷殷希望,和盘托出。

第四段写九岁时,母亲教“我”课读的内容和病中教子课读。分两层写,第一层记课读内容,初蒙以“四子书”,九龄“授以《礼记》、《周易》、《毛诗》”及“唐宋人诗”,可见课读内容次第。这一层意思略写,只用“皆成诵”和“教之为吟哦声”带过。第二层记母亲病中教子课读。这一层意思详写。“铨每病”,母“未尝寝”;“母有病,铨则坐枕侧不去”,母子深情就在数字之中。“少痊,辄指壁间诗歌,教儿低吟之以为戏”,“儿能背诵所读书,斯解也”,时刻不忘教子课读。读书能医母病,数句描写,切切之心,历历如在目前。

本文的另一个特点是叙述、描写与抒情结合,寓情于叙述和描写之中。全文主要用叙述语言,但也多有描写,如“睡母怀”等细节描写,“母有病”时的对话描写,在描写和叙述中寄托了作者浓浓的深情。句句出肺腑,字字都是情。

蒋母重视对孩子的早期教育,课读之严且坚持不懈,终于使儿子成为“江右三大家”之一,这说明蒋母的教育是成功的。一般说来,轻松愉快的教育,效果应该更佳。而蒋母的教育则近于苛刻,有违一般的教育规律。我们主张在快乐的教育中把孩子培养成材,而不赞成“头悬梁,锥刺骨”近于自虐的学习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