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华兹华斯的诗歌总能给人一种繁复的美感,读他的诗好像在观看那高天上的流云一样,一缕一缕的意象似乎不断地来到你的眼前,比生活本身还要令人目不暇接,于此我们似乎可以从对上述作品的分析中得到解答。华兹华斯的抒情诗从总体上就给人以一种华美之感,初看似乎是诗人的故意造作,其实是其生性敏感、想象丰富、才气横溢的一种体现,在艺术表达上是与其多重而繁复的比喻性意象经营密切相关的。我们应当注意的是,其诗歌意象的繁复性并不总是一种固定不变的存在,而是具有一种流动之美感。这种意象的流动性正是诗人自己所拥有的生命之气与自然界所拥有的天地之气在其诗歌中相统一的一种突出的表征。
三、意象的流动性
华兹华斯抒情诗往往以意象的动态性而著称,这让其诗具有一种少有的动态之美。《苏珊的幻境》:“这歌声赋有一种魅力;她怎么啦?/她见一山升起,山上树影飘摇;/明亮的晨雾在劳伯利山谷中蜿蜒游过,/一条河流穿过普赛峪口波浪滔滔……/她看着看着,恍如身在天国;但转瞬间,/那山、树、河、雾,又都变为缥缈;/河水不复流淌,山也不再升高,/美丽的幻影又都从她眼前消失了!”(3)在诗的首节中,山在上升、雾在游过、河水在穿过山谷并且波浪滔滔,是一种静态中的动态;而后一节却是一种动态中的静态。这首诗中的所有意象好像总是在不停地运动,这种种运动着的意象不是一种静物写生式的形态,而是让我们读他的诗就像在看电影动画一样,能够引起我们种种兴奋的感觉,从而让我们感觉到多种形态的艺术美感。
更能体现这种意象的流动之美的是《三月戏笔》:“雄鸡在高唱,/溪水在流淌,/小鸟在啭鸣,/湖水在闪光,/绿野在阳光下酣眠;/无论老幼强弱,/劳动在田野上;/牛群在吃草,/从不抬头望,/动作整齐好似一个模样!”
(45)在这里,每一个景象都是一个动态的展示,雄鸡在“高唱”,溪水在“流淌”,湖水在“闪光”,牛羊在“吃草”,每一行诗都是一个动作,整首诗就是一个一个的动态的组合,其整体情境就出来了。正由于其诗往往都是由动态性的意象所构成,其诗往往就流溢着、充满着一种动态的精神。当然,这种“动”并不是像闻一多先生在评价郭沫若《女神》时所说的“20世纪的动的和反抗的精神”(闻一多:《女神之时代精神》,见《闻一多全集》第3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页。),而更多的是带有一种农业社会中自然形态的动态性。中国古代有两首小诗也讲究动态之美:“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静夜思》)在一“举头”和一“低头”之间,抒情主人公对于故乡的思念之情就溢于言表了。“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天净沙·秋思》)虽然前四行似乎都是静态的,后来也只有一句黄昏的太阳正在“西下”,正是这“西下”是一种动态的展示,这对于此诗意境的鲜活所起的作用是巨大的。华氏诗歌意象的动态美,从整体上来说正与此相同,并不具备现代工业社会那样的幅度很大的运动和以此为基础而产生的巨大的情感落差,因此其诗歌的现代性也是存在问题的。
华兹华斯诗歌意象的动态性也许是我们观察其诗艺的一个角度,也是其诗歌艺术建构中具有主导地位的一种特点。这种动态性也许来自其心理活动的频繁性,也许来自其情感生活的感性,也许来自其自然天成的主动美学思想,更深层的也许来自诗人所在的那个好动好强的民族的民族心理与民族个性。也许正是这种流动性,才带来了其诗歌艺术表现的另一特点,即诗歌意象的连绵性。
四、意象的连绵性
在华兹华斯的抒情诗中,往往并不只是呈现一种单一的意象,而是同时呈现出多种多样的繁复的意象,让人有一种目不暇接的感觉。这种意象的结构方式,往往让意象像一个群体一样不断地流动,好像大草原上那群群游动的绵羊,也如大海中那一波接一波的组组浪花,给人以一种绵绵不断之感。这种情形与意象的繁复性和意象的流动性有一些相似之处,其实也是有区别的。上述那种流动性和繁复性也许只是平静的和单一的,而后者则是群体的、不间断的、运动着的。像这样一首诗:“有一群羊缓缓走过,一头跟着/一头;还有雨声和嘤嘤的蜜蜂;/还有滔滔的河水,风和大海,/宁静的田野,白水闪光,碧空无云。”(《致睡眠》,99)在这里,既有“羊群”,也有“雨声”和“蜜蜂”,还有“河水”、“风”和“大海”,又有“田野”、“白水”和“碧空”,并且都在不间断地流动着,向同一个方向流动着,这就形成了一种意象的连绵性,给人们的感觉就是诗中所展示的对象物有一种倾向性和群体性的行动。即使是在华氏的长篇诗作里,往往也有这种情形:
“大自然对于我就是一切。——我实难描摹/我当时的情状。那喧响的瀑布/常引起我热烈的追求;那峭岩,/那山岗,那幽深的树林,/它们的雄姿秀色对于我曾是/一种享受;是一种感情和爱,/它无须从沉思冥想中得来,/也不必靠视觉以外的探求。——”(《丁登寺》,13)在这里,“瀑布”、“峭岩”、“树林”构成了自然界里一种高低错落的奇特景象;“一种享受”、“一种情感”、“一种爱”构成了诗人内心世界的三维空间。不论是具象的意象还是抽象的意象,意象的连续不断地呈现,的确让其诗产生一种总体上的流动性,其景其情及其情景之交融所产生的总体艺术情景,使其诗更加丰富与深厚,加强了诗歌的艺术感染力和艺术震动力,是当时许多英国诗人的作品中所不存在的。
意象的连绵性的产生要有两个条件:一个是意象的繁复性,一个是意象的流动性。因此,意象的连绵性是在意象的繁复性和意象的流动性基础上产生的一种意象艺术的变异形态。当然,意象的种种特性最终都是与诗人的情感力、诗人的想象力、诗人的观察力、诗人的审美力密切相关联的,是与诗人自己的艺术选择与艺术追求相适应的,因为真正有出息的诗人一定会意识到自己诗中的一切存在都是有独特意义的,一切的艺术路向都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因此,意象并不是一种外在于情感与想象的东西,而是基于情感和想象并表达情感与想象的一种要素。华氏诗歌的意象之连绵性,其实是他诗歌艺术表达本身的一种需要,也是其诗歌艺术构建的一个重要环节。
意象艺术是与诗歌密切相关的一种古老而常新的艺术,不论中外,真正富有艺术感受力和艺术创造力的诗人都会对此有所认识。诗歌艺术表达之精约性、含蕴性和深刻性,特别是诗歌自身所要求的诗味与诗意,离开了意象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诗歌并不能与小说比体积,也不能与戏剧比现场感,更不能与散文比周详度,只能将最为精到的东西、最具有闪光性的东西推向前台,从自身的形式美感中求得最大的公约数,让读者以点连线、以线连片地加以想象,从而开拓出更加开阔的审美时空。华氏诗歌作品之所以具有常读常新的艺术魅力,正与其意象艺术直接相关。华兹华斯不仅讲究一切的感觉、感情与思想都以意象出之,并且讲究对意象本身的艺术化处理,让意象呈现出流动性、整体性、繁复性和连绵性,并以此开创出诗歌意象艺术的新格局。意象正是华兹华斯诗歌艺术的核心环节,也是毕其一生的诗性诗心之所在。这的确是值得中国当代诗人们认真思考与借鉴的。我们有的追求诗歌口语化的诗人,往往只重口语的通俗性而不重口语的自然性;只重口语的明白性而不重口语的幽默性;只重口语的抽象性而不重口语的具象性,因而其语言不是明白如水,就是枯燥如柴,其作品当然就没有蕴藏量可言,更没有精美度可说,自然就没有任何诗意与美感可言。以此而论,华兹华斯诗歌在意象艺术上的种种追求,那种种说不尽的匠心独运,以及由此而展示出来的种种美感与精妙,正可以成为中国当代诗人的艺术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