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回望昙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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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青春华章(7)

现在回想起来,上大学的那几年,的确够苦、够穷困的。但当时并没有太多的抱怨、不满与牢骚,已入老境忆当年,一是年轻,大多数同学都过惯了苦日子,还吃得苦;二是有精神追求,渴望上进,求知欲强。孟子的名句“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也是我们当时的座右铭。比起当下物质生活富裕、奢侈,而精神生活空虚、迷茫之人,那时年轻的我们一辈人仍是幸福的。现在的科技迅猛发展,有了电话、电脑、电视,物质生活有了极大的提高,我们当时都无法想像出来,而每每回忆那时的求学岁月,那样值得回味、留恋,总是不能忘怀……昙华林是培养我们人文精神的摇篮,是指引我们走进文学殿堂的大门,我们的人生应该是从那里扬帆起航。

那时候,中文系强调师范规格,对学生提出了“一口话、一笔字、三百篇诗文”的要求。简明、务实、具体,对于中文系的师范生,这个口号现在看来仍然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难忘当时的课堂,当时上课,从没有点名,清查人数一说,几乎未听说有“逃课”的。上大课时,人多,经常先去抢位置,争取坐前面。在没有多媒体的年代,全靠记笔记,勤读多背,养成读书习惯,是那时中文系的传统,背诵经典也是老师们的基本功,华师教授们的传统。方步瀛先生背诵经典的说法很多,如说他每年除了背经书外要把前四史全背一遍,石声淮先生博闻强记,能背颂离骚。我现在还能记得的许多诗文,都是那时在昙华林背下的。小径、草地、树下,吟诵诗经、楚辞,背唐诗宋词,元明清戏曲中的名曲等,如琵琶行、长恨歌,西厢记。牡丹亭中的曲子,多年以后还能随口而出,都是那时的“修行”。严谨治学,勤于抄录的习惯也一直铭记在心。记得上二年级时,读到张相先生的《诗词曲语汇释》,爱不释手,那是读古典文学作品的一部工具书,但因长时间没有再版,也无法买到,况且也没钱,我竟用了一年多的零碎时间,很工整地抄录在一本很厚的硬红笔记本(相当小32开本)中,有近三百页。现在看来似乎很“傻”,而在那个很喜欢一本书而不可得的年代,这种抄录既可以磨炼意志,也能帮助记忆理解。梁启超《志未酬》诗曰:“但有进兮不有止,言志已酬便无志。”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在那个物质匮乏、贫困的年代,同学们在名师的指点下,读诗书,攻经典,心目中还装有一个神圣的名字“教师”。虽然生活清贫,但思想淳朴、精神生活充实,力求上进。我们的文学功底、尤其是古典文学、古汉语的扎实基础都是那时打下的。它使我们终身享用、受益。

师辈缅怀录

听君好似听晨钟,红玉为心耿耿胸。

公而忘私人似凤,为而不有迹有龙。

襟怀阔受云梦泽,觉悟高登日观峰。

一自彩笔褒美后,烟花锦绣更重重。

书近作雷锋颂,应少川同学之瞩

方步瀛 1964年7月22日

一本小的绿色封面的硬壳笔记本,珍藏了48年,它留下了昙华林求学期间,诸位师辈的题词、祝愿与寄语。这首七律诗便是毕业前夕,方步瀛老师的赠诗,用毛笔书写在笔记本的扉页,是他留下的珍贵的墨宝。

1960至1964年正是反“右”、反“右倾”之后,文革之前的四年。这个岁月是文化大革命前相对比较安稳的年代。回忆当时的中文系,教师队伍人才济济,阵容强大,可谓建系以来的鼎盛时期。许多当时极享盛名的教授在教学第一线任教,给我们上课。当时课时最多的是古典文学与古汉语课。前者约五百多学时,后者开了两学年。

当时的系主任方步瀛教授50出头,给我们讲明清文学。他亲自编写的《元明清文学作品选读》上下册,近半个世纪了,我至今还保存着。方步瀛教授博学多才、学术造诣深厚。他说一口江西的普通话,讲课时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背诵诗词随手拈来。他在文华楼一楼靠北边的一间教室讲《牡丹亭》第十出“惊梦”的情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当时在教材上所作的听课记录现在字迹还很清晰,用红、蓝两种墨水笔写、划着,那红色字迹居然仍很鲜艳。我翻阅教材,两节课,方教授重点讲授了“醉春归”、“皂罗袍”、“好姐姐”几只曲子,同学们听得如痴如醉。许久以后我才知道,当时他已发表了几篇研究《牡丹亭》的学术论文,而且受教育部委托,亲自参与执笔起草了“元明清文学教学大纲”的编写。我当时担任古典文学的课代表,毕业时我到华中村方教授家,请他为我写几句话作留念,他欣然同意了,过两天,我在笔记本上读到他写的七律诗《雷锋颂》,兴奋不已。没想到,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方教授。多年以后才得知他去世的消息,没想到他58岁就离开了人世,呜呼哀哉,英年早逝。

高庆赐老师编写的“古代汉语知识”系列教材,他授课的听课笔记,我近五十年走南闯北,多次搬家,今天居然都完整保留着,一直珍藏至今。高庆赐老师毕业于燕京大学中国文学系。曾兼任北京大学国文系讲师,华中师范学院副教务长。他学养丰厚,学术造诣深,著述甚丰。二、三年级高老师一人独挑重担,给我们全程讲授古汉语课,他是我们求学四年中,给我们上课最多的老师。高庆赐老师中等身材,戴一副眼镜,操标准、流利的普通话,讲起课来,声音洪亮,滔滔不绝,激情四溢,乐此不疲,常常是一边板书,一边讲授,双管齐下。对同学提问,更是有问必答,诲人不倦。我保存的“古代汉语知识”之一的《名词?形容词?动词》,封面下方有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印字样,时间是1962年6月,正是我们上二年级的时候。现存的三本教材,封面分别为白色、蓝色与浅褐色。书上的标记、批语、波浪线、横线符号密密麻麻,从头至尾,没有一页有空白,现在回忆起来,仿佛看到老师授课时的风采与身影,这里面该融进了多少老师的心血与汗水。这些年来,读到艰深难懂的古文,我还会翻阅先生的那套旧教材。

石声淮先生是著名国学大师钱基博先生的女婿,钱钟书的妹夫。他给我们讲先秦两汉文学,他谙习经史子集,治学严谨,精于考据。他身材清瘦,经常一袭长衫,仿佛会被风刮倒似的。记忆中,他像一位老学究,其实给我们上课时,还不到五十,印象最深的是石老师讲诗经、《离骚》,常常板书中配画,低吟诵唱,摇头晃脑,一板一眼、声情并茂。文革后,我调回华师中文系任教,八十年代初,我有幸参加了由石声淮先生任总主编的语文新四书的写作。

欧阳德威老师是当年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他主讲唐宋文学,口才特好,有激情,极富感染力。听他的课,同学们常常先去放书包或书本抢位置。毕业时,我请欧阳德威老师写几句话,他书赠七律一首:

铁杵成针费琢磨,潜修四载功夫多。

鹏搏东海扶摇远,豹变南山初跃坡。

续汇百川求广博,不嫌块土愈磋峨。

红专道上无止境,聊以片言慰骊歌。

书赠少川同学欧阳德威 1964年7月26日

临别勉励之情尽在诗中,多年难以忘怀。当时二十上下的我们,对中文系的老师们的尊敬、钦佩、感激之情是发自肺腑的,但我们还不太知道更多的隐情,他们曾历经坎坷、曲折,遭受过严重的伤害、冤屈和不公平的待遇。如方步瀛教授在反“右倾”中曾被作为白专典型受到批判,高庆赐老师五七年被划为“右派”,连石声淮先生也因钱基博先生划为右派而受到牵连。现已古稀之年的吾辈,想起来就心痛不已,可是他们当年在课堂上,那样认真,坦荡,一丝不苟,培育桃李,传道授业解惑,我们从未听到半点的牢骚、委屈与不满。其实他们当时,年龄都在五十上下,比现在的吾辈要年轻得多,反观多年前的恩师,那一代知识分子,精神何等之高尚、灵魂何等之纯净。或许,那时没有科研项目、评奖之类金钱、物质的诱惑。他们严谨治学、清白做人,为人师表的风范,是留给学生辈最珍贵的精神财富,值得我们一辈子铭记。其他还有许多老师虽未一一叙来,但也都铭记在胸。

昙华林,你是我心中的永远,是百年华师真正的根脉。

(江少川,1960年入中文系。华中师范大学教授。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理事,华中科技大学武昌分校中文系主任)

昙华林寻踪

【汪昌松】

大学四年是在风光如画的昙华林度过的。2011年9月19日同学聚会,大家相约,重游昙华林,踏访文华院。

五十年前进华师求学时,那是一个饥馑的年代。三年自然灾害,带来国家经济萧条,物资匮乏,缺衣少食。老百姓个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我们这群年青学子,本来处在青春喷火、生命燃烧的人生旺季,但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因饥饿的重压而消减了激情,因时代的重负而没有浪漫。五十年巨变,沧海桑田。当年一二十岁的小伙子,如今都已经七老八十了。再次聚首,重游旧地,大家兴致勃勃,情趣盎然,似乎都想去追回曾经失去的激情,都想去补偿未曾浪漫的遗憾。

去昙华林时,天公不作美,秋风乍起,秋雨绵绵,城区笼罩在烟雨迷蒙之中,凉意也阵阵袭来。虽是天气恶劣,却挡不住这群老者寻踪的步伐。从桂子山出发,驱车近半小时,昔日熟悉的老校园终于到了。

我们在雾雨中,在雨伞下,踏访故地。边漫步,边交谈,追怀过往的岁月。走进曾经熟悉的昙华林,眼前的景象却面目全非了。极目所见,是一排排,一栋栋钢铁水泥浇注的密集楼群,原来校址上的教室,寝室,饭厅,回廊全部拆除了。只有几座作为文物保存下来的建筑,尚可勾起依稀的记忆。于是我们只得到当年的图书馆凭吊,到中文系办公楼行礼,到韦卓民校长别墅前膜拜,到曾经住过女生的红楼旁注目,到体育馆铁栅外引颈遥望。而最具昙华林标志性建筑的文华书院则已荡然无存,只有靠记忆碎片的联缀来恢复她的原貌了。

记得我们曾经住了四年之久的文华书院,是典型的西式大学校园布局。校园里古木参天,浓荫敝日,地面上曲径通幽,藤萝缠绕,鸟语花香,幽雅静谧。一色的西式建筑,红墙红瓦,密集的楼群,金字塔顶,高大雄伟。楼宇造型,有方形,有圆形,有菱形,也有井字形,钟楼高耸,平房栉比,一派异国风情。我们住的地方叫钟楼,井字形的建筑结构。楼高数十米,楼的上方四面墙上各有一座巨钟,为报时所用。据说该楼是1871年开办文华书院时所建。而文华书院首开中国现代教育之先河。钟楼是书院建筑群的主体。它的东西南面是两层连为一体的楼群,呈封闭式。井字形楼群中间数百平方米地面上,靠主体楼旁开凿一眼深井,井水清澈见底,取之可用。空地的四角各种植一兜梅树,每到寒冬,梅花迎风怒放,香气袭人。井字楼上下两层用作教室和宿舍,上课住宿十分方便。楼的底层回廊环顾,四通八达:向南通餐厅,澡堂,开水房直至运动场;向北与文华楼、大礼堂依次相邻近;向西则可出入于校西大门和校南大门。所以,我们上教室,回宿舍,进餐厅,入厕所,沐浴,饮水,晴天不用遮阳,雨天不必打伞,住和学都在宿舍,足不出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