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亚刚成为明小雨邻居,上小学六年级。明小雨有一天和同学吵架了,原因不明,她气恼着,狠狠地,把一块小石子踢到了姚亚的腿上,而姚亚却给明小雨一个微笑,没心没肺的那种。明小雨立马觉得这小子不一般,要么傻,要么极难对付。她跑开了。然而,过后的日子,姚亚却带来了新生活。他会下所有的棋,进而明小雨也会了;他会所有的球类运动,进而明小雨也会了;他会制作各式各样的模型,进而明小雨也会了。大明小雨一岁的姚亚是无所不能的,至少明小雨心里这样以为。
“姚亚哥哥,咱们下盘棋吧?”明小雨每次都会用这种理由约见姚亚,堂而皇之,又充满文化味儿。她从未赢过,各种棋类都没赢过,她不明白为什么,是不是姚亚哥哥的棋艺真的很高超?后来她知道,自己爱姚亚。自己十二岁的爱恋是不允许自己赢的,赢了自己心爱的人,就失去了一点资本,而在明小雨心里那不允许,她爱的人要无所不能,至少各方面比自己强,而姚亚是怎么想的呢?
很多年后,明小雨和姚亚结婚那天,我问过姚亚。姚亚笑笑。他坦言自己在被石子踢中的同时爱上了明小雨。他并不天生爱笑,可看见明小雨那张脸,是哀怨吗?痛苦?他不知道,就是想保护她,一个小女生的眼神怎么会那么复杂呢?他能做的只有笑,用笑让那眼神中带着点恐惧的哀怨少一点,然而,他的小天使却跑开了。可幸福的是,他俩是邻居。姚亚热衷于教会他的小天使任何本领,这成了他接近自己天使的机会,所以在学校,他向各科老师请教着,仿佛一旦没有什么可教,自己就要失去小天使了。他还高兴于小天使的笑,喜欢听那来自窗外的天籁:“姚亚哥哥,咱们下盘棋吧?”小天使的“笨”使他每次都在心跳中赢了棋,而这种赢是下次“约会”的保证。
后来,麦穗来了并发现了姚亚——无所不能的姚亚。那天他们纠集院里的一帮孩子玩,踢足球。姚亚充当教练和裁判,外加运动员。明小雨总能进一个球,麦穗着急了,她是多么想在姚亚面前露一手,这个有浅浅酒窝的可爱男孩,可事与愿违,没踢过足球的麦穗笨拙地东倒西歪,球总是跟她过不去。姚亚过来做个指导,可麦穗就是不行,按年龄临时分的队伍,出现一边倒的态势,姚亚和明小雨那一队已“五比零”大胜麦穗队。麦穗强烈要求和明小雨交换队伍。麦穗毕竟是客人,明小雨总要尽一下地主之宜,两人交换了队伍。
不知道这算不算早期的“眉来眼去”,明小雨和姚亚的“眉来眼去”变成了麦穗的委屈,两人正经八百地吵起来,随后是集体哭泣。
后来呢?明小雨挨了明志国一巴掌,明志国还说:“你就不能让着她啊?”明小雨委屈极了,因为自己明明比麦穗小一岁,她确定。
明小雨就让着麦穗吧,给自己说,谦让是种美德。
李华也是这样教育明小雨的,教育明小雨要给麦穗更多的爱。明小雨给了,甚至连姚亚也给了。她,麦穗,姚亚,这三个人,每天腻在一起。表面相安无事,内里却是俩个人对麦穗一个人的谦让,所有好的东西都是麦穗的。再也没有孩子在过年时抢穿麦穗的衣服,她麦穗就是一切的主宰。包括主宰明小雨的十六岁。
十六岁的明小雨有披肩的长发,她爱着姚亚,姚亚也爱她。两个人就是暗渡沉仓。麦穗似乎也知道,她用和姚亚看明小雨一样的眼神看姚亚,姚亚却用明小雨看她一样的眼神看自己,她知道,姚亚的心似乎好像确定属于明小雨了。可两人还没挑破,这没挑破太关键了,没挑破意味着无数的可能,犹如期末考试没交上的试卷,有着可修改甚至重做的权利。
麦穗不舒服着。
学校运动会,姚亚从一早就照顾着明小雨,告诉她跑八百米时注意的事项,麦穗嘟了嘴:“姚亚哥哥,你就这么关心小雨呀!”姚亚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高兴的不自在,这不自在也引红了明小雨的脸,他顿了顿说:“这,我,我不是关心运动员嘛,小雨今天有项目……呵呵,小雨,我去给你买巧克力吧。”说着出了门,麦穗一脸不高兴。到了运动场,麦穗热情起来,带着明小雨做准备活动,明小雨跳起来,伸伸腿,远远看到,姚亚拿着巧克力往这跑,趁明小雨不注意,麦穗将一块石块踢到明小雨的脚下,明小雨踩上,然后是眩晕般的滑倒。明小雨的腿剧烈地疼痛着,姚亚和班主任跑了过来,“怎么样?小雨,你怎么样?”明小雨晕了过去。
八百米比赛马上要开始了,班主任对麦穗说:“去,你替明小雨跑。”麦穗欣然前往,她注视着“运动员指导”姚亚说:“姚亚哥哥,你给我说说注意事项。”姚亚没理她,他的眼里只有受伤的明小雨,明小雨,你怎么样了?明小雨,你醒醒。明小雨被送入医院,姚亚紧紧地随着受伤的明小雨,明小雨倒在姚亚的怀里,她梦见了幸福。
明小雨结婚那天问过姚亚。她在他怀里是什么样子?姚亚只是笑,说像小猪。明小雨没有反驳。在她心里猪永远是幸福的,猪又怎么会不幸福,那样的只需吃睡的幸福。一如明小雨住院的日子吃、睡,睡醒了睁眼看看微亮的天,判断不了是白天还是晚上,会骂自己好几遍这样的日子里,什么也不能做,比死还难受,会做梦,里面有姚亚那张不自在的脸,看着那张脸说:“我去给你巧克力。”那是多么幸福,永远惦着那张脸就这样睡下去。像猪一样生活多好。
明小雨还是出院了。出院那天麦穗来接她。她问:“小雨姐,你好点没有?”明小雨说:“好些了。”这些客套话现在听来无趣的很,无关真心,只有关人类的第二张脸,为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真心喝彩。麦穗扶着明小雨回了家。在家的明小雨仍然不方便下床,麦穗就来伺候着,也许就是这时她发现明小雨的一切吧?麦穗本来想上演一出偶像剧里卑鄙的第二女主角的戏,比如《爱上女主播》里的金度妍。可后来发现不用那么麻烦,她太了解小雨了,明小雨眼中明志国就是一个神,一个主宰明小雨,被明小雨崇拜的神。这一点深深刺激着麦穗,麦穗是那么理直气壮地告诉明小雨明志国是她亲爸的,这一下瓦解了明小雨,也让麦穗见到了明小雨眼中被她“瓦解”出的痛苦。
明小雨却不甘心,第二天一大早,她在黑板上写:麦穗是私生子。
麦穗被一群起哄声包围了。
明小雨被麦穗的眼光震住了。起哄声又响起来:“你是谁生的?”
麦穗喊:“麦苗!”
“呀呀,那你爸爸呢?”
“贵清!”
“你怎么跟妈姓?你就是没爸爸!”
“……”麦穗说不出话,脑子翻腾着:爸爸……爸爸……是明志国……所以她说:“明志国!”
“那是你养父!哈哈!”全班笑作一团。
麦穗气急了,说:“我妈说,我亲爸就是明志国!就是!就是!”
所有人都不笑了,明小雨后悔了,她不该这样,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很坏,父母怎么办?如此坏的自己根本不配得到姚亚的爱吧?怎么补救?她回去后轻轻地对姚亚说,去爱麦穗,姚亚说,好。他从来都是这么答应明小雨的。
麦穗也做出了自己的承诺,她给所有人说:昨天,我撒谎,我就是私生子。
她说这话时笑了,姚亚就握着她的手呢!随即又哭了,她想起了母亲麦苗。她觉得自己该回趟老家了。
你见过落汤鸡吗?我见过,而且我很见过,麦穗她母亲麦苗淋湿时,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我帮不了她。麦穗也帮不了她,麦穗似乎也知道,她母亲抢救辣椒苗去啦,她母亲回来的时候叫了声:“开门。”麦穗就去了,战战兢兢地开了门,像等待母亲的训斥,她表面多么镇定,她就是不去抢救辣椒苗,因为凭什么?凭什么,她麦穗就该去做那些累活,书上不是说要平等吗?他和明小雨都是明志国的女儿!那么现在呢?她不去,仿佛那辣椒苗天生和她就没关系,而这无关贫穷的优越感在占领麦穗喜悦的同时,也转了方向,变成母亲那一身湿搭搭。打我吧,打我吧,麦穗在心里喊了千万遍,母亲打了她,能让她心里舒服一些,而事实并非如此。母亲伸手递给她一个玉米,“穗,你说的对,娘没让你吃上好东西,这是我偷来的。唉,娘竟给不了你一个玉米。”麦穗没接那个玉米,她突然觉得挨了打,这种打让她不舒服,似乎她和母亲是一种人,都和偷有关系。
湿搭搭。水顺着玉米滴下来,麦穗伸了手,接着那水。她发现母亲老了,皱着的衣服,她还记得镜柜上母亲的结婚照,平整的,粉红的新衣服。而眼前,母亲的长辫子没有了,因为要做活,没时间常打理,干脆剪成了短发,短发上充满了油,没时间洗,油加上雨水,那是种什么颜色呢?黑得绝望?而身上的粉红色早已变成了灰,外有件西服,是捡的,男式的,母亲穿在身上整整大了一号,麦穗想起明小雨订了本叫《女刊》的杂志,上面写:秋冬流行,炭灰色小洋装七千三百二十元。麦穗打心里笑了起来,同样炭灰色,呵呵,母亲身上的炭灰色。母亲似乎也意识到了麦穗的不接,她没多想,把玉米往里推了推:“拿着,你肯定爱吃。”水顺着母亲的裤管流了一地,麦穗回忆起第一次去明志国家的那个下午,怎么着来?对啦,她没换鞋,结果李华拿着托把尾随她,在她后面拖着,她那时没感觉自己被歧视,反倒觉得自己是个公主,被李华侍候着。
她接过了玉米,咬了一口,有些甜。这和学校里吃得多不一样,呵呵,那是熟的,母亲这才放心去换衣服,湿搭搭。躺在床上的父亲开了口:“孩她妈,你快换衣服,感冒了,花钱。”
三
到了顶层,明志国感觉到来自天台的风,他跳下去,风拍着他的脸,他脸接触雨水时有轻轻的抽动,他回忆起第一次见李华时,李华那张带着红晕的脸,呵呵,真好看。
明志国没死,全校沸腾了,这简直不可思议。明志国躺在病床上,残疾是肯定的。他一直后悔那一跳,昏迷中,他的脑细胞仍不忘来回跳动,跳来跳去,他只记得在落地时麦穗的脸清楚起来,他从没仔细回味过那张脸,好漂亮,还带着红晕,像极了李华那张脸。
很多年后,明小雨结婚那天,明志国坐着轮椅,抹了几滴泪在女儿的嫁衣上,他淡淡地说:“我对不起麦穗。”
麦穗感觉到变化了。明志国自杀,让在图书馆门口的姚亚朝事发地点奔来,明志国成了一切的焦点。每个人都在哭,她像透明了一样没人理,宿舍里被她拉拢的对象也改了方向。舍友们每天拉着明小雨的手安慰她,连姚亚也不理她,打到宿舍的电话一准找明小雨。她是被抛弃了,她把自己在姚亚那里得到的一切不公给每个相熟的人说,没有人理,她强烈地想知道怎么了?怎么会平白无故受到所有人的孤立?难道只因为明志国的自杀?
明志国住院的第三天,麦穗去了医院,明志国醒了,说胡话时就老惦记着麦穗。现在醒了,麦穗自然去看他,麦穗扯着嗓门数落明志国,说这几日受到的不公,她要问问明志国“究竟怎么了就孤立她?她质问着,来往的护士用恐怖的眼神看着明志国,麦穗也盯着明志国。她觉得自己特有派,在医院里大声喧哗,却有个冠冕的理由——质问。明志国只是说:“麦穗,我对不起你。”麦穗呆立着,听明志国一遍遍重复,她不情愿却又高兴着,接受道歉总归是好事。明志国发疯般的道歉很快被护士们制止,打了安定剂。麦穗走出了病房,因为发现有几个护士已在不时地瞄她,一副想杀人的表情,她马上逃出了病房。
回到学校,麦穗情绪不好,看了眼课程表,下午要上《美学》。去还是不去?想了想,不去了吧?同宿舍的人又不理我,占位也没我的份。可转念又想,不理我?我还不理你们呢?去!她找了个座位坐下。这门课不算好,一个中年妇男在上面讲“美”或“不美”的东西,偏执,无理,却不得不听下去。他还记仇,你一次不给他面子,他记你一辈子。
妇男老师开始大讲行为艺术,说有个行为艺术家当众杀了头牛,然后将牛内脏剖出来,自己钻进牛肚子里,呆个五分钟再出来,满身鲜血。叙述完这让人作呕的行为艺术,妇男老师开始提问“这个行为表现了什么呀?”大家默不作声,妇男老师抓起几个同学问,没人做答。站到麦穗跟前时,麦穗主动起立说:“就是表现了一头死牛,神经,有什么好说的。”麦穗故意用反常的腔调说,期待能得到大家的回应,哪怕是哄堂大笑或是鄙夷的声音都比不理她好,结果她再次被孤立了,没人出声,这太可怕了。妇男老师也不对她给出的答案评点,反而叫了前排的明小雨。这让她难受极了,她拍了下桌子,走出了教室。妇男老师再次用沉默打碎了她被人注意的梦,妇男老师说:“明小雨,你回答。”
麦穗现在希望自己是那头被割开的牛,至少被别人讨论着。
又一个噩耗,明小雨和姚亚好上了。宿舍里又一轮绯闻传播开始了,而且对她——麦穗毫不避讳。仿佛明小雨和姚亚早该好上了,现在好是晚了,是因为她麦穗的从中作梗耽误了。花前月下,明小雨和姚亚毫不避讳地在一起。麦穗一气之下不去宿舍住了。
明志国不久出院了。麦穗却认为他精神不太正常,每天晚上都会抱着麦苗的遗照念叨几句,开头是“麦苗呀,我对不起你。”每听到这,麦穗都会躲出去,关于自己母亲的丑事,她一点儿也不想知道。那是她的另一种痛。李华的变化让她欣喜不已,李华竟默许这种神经质,有时甚至陪明志国一起念叨。
麦穗终于决定要自杀。她认为明志国是用自杀换来的大逆转,不就是自杀嘛?我麦穗也行!她要割腕却怎么也割不破,她骂那把刀的钝。此时,明志国在客厅抱着麦苗的遗像唠叨“麦苗,我对不起你!”
明志国的泪落下来,他说:“我跳楼时没想到楼下有人,也没想到正好砸在咱们的麦穗身上,我对不起你!”
“麦穗是被我砸死的……”
窗外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