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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为谁开,茶花满路

张翼飞

谁共我,醉明月

赵暖是在六岁被高太后送往姑苏城学武的。那年,小哥哥赵煦刚被封为延安郡王。离别时候,稚气的他装出老成模样,用肉嘟嘟的手掌去摸她脑袋瓜以及杜姨娘费了好大力气才扎出的粗黑滑溜的辫子,讲:暖暖,一点也不好,你说,母后为什么要这样子安排?一点也不好,再不能欺负你了。身后跟来的宫女太监笑倒一片。她严肃撇了撇嘴,翻了他一个白眼,飞快跑掉。

她是皇帝一个苏美人生出的女儿,地位低下。说起来,原本应与宫女的生活无所不同。但,不晓得为何,高高在上的太后总是关照她。赏赐东西或者其他。会叫公公传她去殿里吃饭。与自己的儿子在一起念书,教养。虽然只有六岁,小的懵懂的女孩子,终究在宫里长大,地位,金钱什么的再没她懂得多。

慕容师傅单名烟,温和女子,三十岁左右,容颜清丽。是当时江湖上盛传的神秘人物,极少出行,武术高超。有人曾八卦,说慕容烟幼年恋一位大她三十岁的男子,后,恋人死去,索性独居。而师傅听到后也只不过是微微一笑,慵懒转身去伺弄管家从西域带回的稀少昙花去了。或许,连带着一声幽幽叹息。

赵暖在十岁那年,功夫小有所成。招式潇洒中不乏凛冽,深得师傅夸许。其间,被高太后接回一月。再见小哥哥已经是少年了。他规规矩矩低头站在母后面前,不敢出声。身材拔高不少,清瘦了些。比几年前要好看。她心里如此想着。

春季,新旧党派明争暗斗。矛盾达到顶峰。而赵暖的第一次任务便来临了。刺杀王安石。纵不情愿,又能如何呢。她看着剑下不屈的老人,突然收手,找了些银两与他,要其赶快走。不然,终究会是死路一条。

翌日,朝上宣王尚书病死,追封。太后并不知当中原委,很是高兴,赐了她一栋宅子,在京城西郊,安静美好。她种花,养鱼。之后,任务不断。但并不是每名官员都清廉,不卑不亢。该杀的,不该的,小小年纪,自有分寸。

如此。就当如此。赵煦在元丰八年称帝。

她心里清楚,小哥哥只是傀儡而已。一次醉酒后,他讲,暖暖,天知道我多想亲政,多期望那老女人死去。她曾因在暗中支持革新派,被太后发现,吃了一次又一次暗亏,赶紧捂了赵煦的嘴巴,关了窗子,确定没人后,才呆呆坐定。细细想来,自己终究是没有主见的人。乱世中,何以自保。心中微微疼了下。若是,自己亲母在世,哪怕她要自己去死,也定不犹豫半分。不禁庆幸,不是男儿身。

帝王之位,得之,命。不得,幸。

日日复年年,所有的一切都在遇到林郁然后戛然而止。

玉璧月明,青衫险峰行

元佑七年秋。

看到杜姨娘清理院子时扫出的大堆大堆的梧桐树叶,才发现,忽尔深秋。许多时候,忘记了时间。念诗,做其他,有命令了便接。闲时在家陪姨娘讲家常话,哪家官公子娶了貌美妻,哪位公主新婚。想出去走走,毕竟安静太久。换了寻常衣物,加了件中衣,月白上衫,鹅黄罗裙,简单带了银镯子。质地厚实,花纹繁复。是母亲留下的。

街上如以往般熙攘。午后,空气中游离着暧昧的气息。在一家向阳茶馆前停下,被小二殷勤地招呼进去。选了靠窗位子,旁边摆有兰草,青葱茂盛。一抹阳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脚背上,舒适温暖。不禁念起了四季如春的姑苏城来。

忽然,手腕一痒,习惯性反手一捏,竟是一只淡黄色绒毛的小猫。随即莞尔,好在只用了一成力道。任它舔自己裸露的皮肤,湿润粗糙。不由玩心四起。幼年,受人冷落。少年,勤奋学艺。青年,暗杀生涯。鲜少的兴奋与童心。

将小猫放在掌心,刚刚巧覆满手掌。小东西探头探脑,好奇了约莫一刻钟,然后突地跳起。大是出乎赵暖意料,于是一边伸手入怀掏出一锭散碎银子掷在桌上。一边身形飘动,追随而去。独留下小二一人望着空荡荡的桌子发呆,良久才叫出声,鬼啊。扯足往里屋奔,还不忘记把银两揣进衣兜。

猫儿似是知道有人跟踪般,上蹿下跳,不停歇。时而屋甍,时而树梢。它累得不行,后面追来的人却脸不红气不喘。在北郊一片茂密树林中停下,朝树上一跳,不见了踪影。

赵暖环顾四周,古静幽安。树木葱茏。觉察到了什么,向上一跃,在视线扫过后,发现斜后方几米处有丛枝叶过于繁密。层层叠叠,不透一丝光亮。不由踮脚走去。近看,是一间纯粹用青竹搭出的屋子,简单中不乏雅致。像是着了魔般轻轻推门进去。

一袭白衣,一张清朗面容。皮肤白皙,右脸颊下方有块淡淡的胎记,粉红色,酷似一只轻巧蝴蝶。任谁也没有讲话。就那样,恬淡美好地,望了一整个下午。直到夜幕时分,赵暖才慌忙离开。摸摸皮肤,滚烫。

在内心中,却像是枯木逢春,有植物的丝蔓妖娆缠起。姨娘没有问晚归的原因,任她遮住面颊直接进了房。只是在一个时辰后端了点心放在门前。

第二天,重新过起从前单一的日子。仿佛从未发生。

凝眸粲如星,千里茫若梦

而,再次相见,真的很近。

她在执行太后任务的时候,大意轻敌,虽然完成,但是右臂被弯刀砍出一道有七公分长的伤口。不知道该去往哪里,会让姨娘担心。那仅仅是在脑海中一瞬间萌生的念头却逐渐侵占了所有思维。

他惊讶,尤其是看到停止不了的伤口。急忙找来白布,云南白药。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嘴巴里埋怨着怎么不小心之类的话。赵暖扑哧笑了。知道他叫林郁然。江湖浪子,年方二十四。孤儿。知道他用剑。知道他的父母如何惨死以及其所有信息。在午时,他终于停下。脸通红通红去反问她。可爱的男子。心里想。

找人给姨娘托了讯息,便留下了。林吹箫,做饭,喂她。会偷偷亲吻她如花的脸。孩童一样顽皮。那只猫叫小裳,熟悉之后,更是没大没小。会在晚上钻赵暖的被窝里,发出呼呼噜噜的声音。

睡不着会起身,想着近几日发生的,仿似黄粱。男子睡得安稳,呼吸轻微,像一只小兽,带着自然与奔放的气息。若一场烟火,迅速在她沉寂了十多年的生活中绽放。

七日后回府。惶恐地低头,却不小心瞥见姨娘略有深意地笑。

他说,暖儿,放心,我要喂你一辈子。他说,我愿用几世富足荣华来换你一世欢颜。谈笑间,泪水滂沱。

冬。赵暖及笄。她与赵煦是同一天出生。皇帝寿礼自然排场大众多官员献礼。她内心酸楚,悲凉。自己永远都站在背光的那一面,不被人发现。吃罢饭。突然,有人来传话,说太后宣。匆忙理了理头发,跟着公公前去。从此,自那天晚上起,她内心隐藏了巨大的秘密。

原来,高后才是她亲母,在她刚出生便已死去的美人与自己毫无瓜葛。一场后宫很正常的政治斗争。偷天换日,用自己女儿换了同日临盆的别人的儿子。胜利的人正锦衣华食。

赵暖是被吓倒了的。她向来是服从的女子,在后来想想,也不足为怪。从幼童记事到现在。与赵煦的争吵或者其他,所有矛头都是指向自己的。高后,哦,不,自己的母亲,在用一种无言的方式保护着自己。暗杀,因为朝野当中只有自己女儿可以相信。学武,前者是一方面,另外,乱世之中,总是好的。赏赐。笑容。所有的所有,都昭示着现实。

不再言语,入睡。

后来,一直称病,高后将雪莲等奇药送来。收下,不做任何回应。林郁然日日傍晚会在她窗外梧桐树上等她。或开心,或难过,皆能讲出。拥抱着,一同赏月,看万家灯火明灭。

高后瞢。赵暖是最后知道的,刚过了年,已是次年。她突然想要母亲抱抱自己。便急忙进宫。虽说,相认的日子并不久,但是打小缺少母爱的她对此充满了极大的向往。只是事情来得太突然,需要时间消化接受。而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快步走近。暖阁中,缟素一片。隔着窗户就能听到哭声。不祥地预感,破门而入。小哥哥赵煦跪在地上,没有泪水,也不见哀伤。她刹那明白了什么,踉跄离开。

难道皇帝的位子真的那么好。能让一个女人放弃自己孩子,让儿子,杀死母亲。询问了太医,说是吃错东西了,两种互相禁忌的食物混合,结果在自身中衍生出毒素。因为少见,无能为力。赵煦看了看她,面容惨白,然后抱住他,脆弱地哭了。

“暖暖,你知道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想让她干预我而已。真的,暖暖。”

可是,能讲些什么呢,你毒死的是我母亲而不是你的?让我甚至连参加葬礼的资格都没有?踉跄着推开赵煦,正愈离开。

忽然远处剑光一闪,她想也没想将袖子中暗器完全射出。这是师傅的绝招“落花生花飞漫天”。被攻击的对象只能躲,不可用手或者利刃挡开。那样,暗器会愈生愈多。若说原本有二成的生还希望,那么后来一丁点也没有。

赵煦明显被吓到了。

“扑”一声闷响,她知道,来人被击中了。上前察看。黑色蒙面巾有些脱落,露出右脸的下半边,赫然是展翅蝴蝶的模样。不晓得是谁叫的,有刺客,于是四面八方的官兵都匆忙奔来。她看着地上斜躺着的人。抱起他,横剑在脖颈。

“求你,让我们离开。求你。”

赵煦用复杂的眼光看着自小与他一起长大的温顺女子。甚至可以说是软弱。在刹那间绽放出了无限光华。眼睛被刺伤,调头。

…………

公元1093年。赵煦正式称帝,改年号为绍圣,赦天下。

三年后,赵暖归来。兄长指婚,皆不服从。直至绍圣四年,金部落酋长完颜阿骨打派人求亲。

“暖暖,我不会害你。完颜绝对是能托付之人。无论你知道些什么,经历些什么,拟或爱过的人。他现在只是一名部落首领,不足为奇,但是,在二十年后,绝对是这方天下的霸主。我命若如此。乖暖暖,听话。嫁吧。这国家,撑不了多少年了。”

出嫁时,凤冠霞披,随行士兵遥遥跟了三四里。

元符三年。赵煦卒。享年25岁。

政和三年。辛卯。金灭北宋。

是多少年以后呢。赵暖坐在高后死去时躺的床榻上,用双手抚摸,仿佛还有余温。

那年,她带着林郁然去求师傅医治。暗器师傅粹有独门秘药。中毒后浑身上下会化脓最后在肮脏疼痛与秃鹰的分食中死去。

但是,没料到。从前那般安然的女子竟像发了疯般大笑。

最原始的故事,高后在偷调了苏美人育下的男婴之前,在襁褓里的婴儿,便是已经被调换过的了。慕容烟是苏美人的结拜妹妹,随她进宫,好胜的她心有不甘。迅速与当时出手阔绰的男子私会,结果怀孕。谎称出去游历一年将孩子生出。一个月后回宫,刚巧苏美人临盆。阴差阳错。她将林郁然养大。并告诉他,皇城的主人,杀了他父亲,将他母亲卖入青楼,结果含恨而死。于是,林郁然伺机刺杀,刚巧遇到赵暖。

慕容烟大笑。

“哈,那又不是我的孩子。我凭什么要救他?我儿子是皇帝了。哈哈。”

任由赵暖苦苦哀求。她抱着林郁然哭了一天,终于累了,睡着。醒来,人已不在。

恍惚中,仿佛有人讲,暖暖,我喂不了你一辈子,也照顾不了你了。这一生,没有做皇帝遇见你,是我最大的幸。我把亲吻留在你心里了。天亮之后,忘了我。忘了我。

赵暖寻了半月有余,只见远处湖水茫茫,雾霭沉,天涯阔。再回姑苏城。慕容烟已疯。逢人就讲自己是皇太后。儿子是皇帝。一身武功不知道如何废掉了。

老去的时候,才发现,念念不忘的只是那场情事,伤痛。有关主角,于她或他,没有姓名,没有模样。而赵暖,连同她那烟火般繁盛的往事,终究会在未来的日子里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