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天斫的声音竟然有了些须呜咽。“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爱上的女人啊,没想到她本身就是一个诱我上钩的饵!那一晚,卓不凡与宗天,以及当时铸剑派的掌门朱七来杀我,每一剑却都刺向她的要害,我自然不顾一切地保护她,可她竟然在我全神应敌之际捅了我一剑……我被卓不凡与宗天这两个王八蛋囚禁起来,他们穿了我的琵琶骨,折磨我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这些痛苦,你能感受得到吗?
“三年后,有人把我从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救了出来。重见天日的那一刻我就发誓,将来一定要把他们用在我身上的手段,十倍百倍地还回去!”
青年默默地听他把话说完,虽然表情仍旧僵死,心中的波澜却是不可遏制。他知道,严天斫从地牢里逃了出来,却又走进另一间更大的牢狱,仇人没能锁住他的琵琶骨,却锁住了他的心。
严天斫继续说道:“救我的人是我的一个侍女,她很早就爱上了我,所以只有她甘冒九死一生的危险前来救我。她真是个单纯而天真的女子,不懂江湖的纷争与恩怨,只知道全心全意地爱我,所以后来她跟我一起投在了铸剑派门下,日后成了你的师娘。
“那晚,我中剑后,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朱七杀死,铸剑派的新掌门并不认识我,而我又极力隐藏我的锋芒,所以没人认出我的真实身份。这群疯狗为了寻找我走遍了大江南北,却没想到我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我甚至暗中统领落梅山庄,他们只顾找人,竟也没有察觉落梅山庄的崛起。
“七年后,我接任掌门一职,得知了铸造灵剑的秘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复仇的机会来了。”
“可……可是,你即使报……报仇,也不能这样对待你的亲生女儿。”青年很艰难地把这句话说完,声音依然木讷,却也掩不住心中的激动。
严天斫缓缓摇了摇头,“你师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你眼前的这个宗飞妍也不是你的师妹。”
青年不禁又是一愣。却听严天斫继续说:“骗我的那个女人后来嫁给了宗天,我从地牢里逃出后听说她生了对孪生女儿,于是我便背着你师娘把其中一个偷抱了出来,再告诉她这是个弃婴,你师娘就认她作了女儿。我想说不定这丫头将来会有大大的用处,于是就大着胆子给她起了和她姐妹一样的名字——宗飞妍。为了掩人耳目,我也易名为宗万剑。我一直不让你师妹下山,就是害怕秘密泄漏。”
“师妹现在在哪?”青年迫不及待地问。
严天斫用略带黯然又略带骄傲的口吻说:“她不在了,十年前她就死了。”
青年宛如遭受五雷轰顶,身上的剑创尖锐地疼痛起来,而腹部那个梅花杀留下的细小伤口更是剧痛难耐。可这些痛,和他心中莫大的悲哀相比,根本就微不足道。
“铸剑派常有名剑利剑宝剑铸成,却从未铸成灵剑,你可知道是何缘故?因为欲铸灵剑,需要天秉灵性的人以身殉剑,休说这种人百年难得一见,就是愿意自我牺牲的普通人,恐怕也不容易找到。但巧的是宗天的小女儿正有这异乎寻常的灵性,所以嘛……哼哼。我只是在水井里加了点蒙汗药,趁着众人昏迷之际把他们统统给宰了,再给自己制造点皮外伤,第二天那丫头醒来后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说仇家寻上了门,只有铸成无尘剑才能够抵御强敌,再隐隐约约给她点暗示,故意漏一次嘴,她就乖乖地跳进了铸剑炉,成就了这柄指天天开、划地地裂的绝世神剑。
“后来真相被你师娘知道了,她说自己……有眼无珠,竟然自挖双目,然后横剑自刎。至于你看到的那具‘宗万剑’的尸体,只不过是一个穿了我的衣服,又被我弄得面目全非的铸剑派弟子罢了。”
严天斫说这些话时,青年双眼直直地盯着无尘剑,脸上充满了哀愁与落拓。对于一个“石头”而言,这已经是很丰富的表情了。而严天斫却丝毫没有注意,只是滔滔不绝地说着,说不清是在宣泄还是在炫耀。
“你能够活到现在,真的得感谢你师妹。我之所以选中你,也是因为她已经对你有了真感情。只有两情相悦、而且正处于热恋中的人才会为了情不惜一切。你也别怪我利用你,怪只怪你自己太笨!堂堂落梅山庄怎会留下这么显眼的痕迹?江湖中人对铸剑派的剑觊觎已久,门派虽灭,难道就没有一个人上山寻剑吗,你又怎能安静的练剑?铸剑派若真有秘传剑谱,又怎会让你一个无名小卒轻易找到?哼,什么玉碎剑法,根本就是我的杜撰,至于你心性大变,也仅仅因为我只留剑谱未留心法,你练剑时走火入魔罢了!”
严天斫又偏头看了看宗飞妍,邪邪一笑,恶狠狠地说:“当年你这样害我,如今我害你的女儿,可也怨不得我!只可惜你命短,看不见今日的好戏了。”又抽出无尘剑,斜睥青年道:“得赶快解决了你,否则就没有多少时间享受这个女人了。”
青年忽然身体一纵扑上前去,只是他扑的不是严天斫,而是他手中那柄已经举起、剑尖指向自己胸口的无尘剑。他的双手紧紧地握住剑锋,然后双臂一拢,顺势将无尘剑揽进怀里。这柄指天天开、划地地裂的神剑,在青年双手的大力挤压下,竟然连他的一层皮都没有割破!
“无尘剑”又怎会伤害自己的师兄——自己的如意郎君呢?
此刻最恐惧的并不是随时可能死在剑下的青年,而是握剑的严天斫,因为无论他如何用力,剑都停在空中纹丝不动,似乎剑有意与他的意志相抗拒。他又想用空出的左手将青年击毙,可是每当他发功时,真气就自动地从丹田里泄出,不知流到了什么地方。他甚至打算用最笨的方法——用手将青年推开,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连动都动不了了。当然,他完全可以弃剑,然而对于一个被仇恨和欲望扭曲畸形的人来说,又怎会放弃这柄象征胜利、地位与权力的神剑?
而青年此刻感受到的却是说不尽的幸福与快慰,因为他握住搂住的不是一柄剑,而是他朝思暮想的师妹。
“师妹,我……我真……真想你啊……一转眼咱们都阔别十年了。这十年来你一定很寂寞吧,从今以后,我来陪你,好么?
“师妹,你怎么……你别难过……你不要怪我修炼那种灭绝人性的剑法。人这一辈子啊,有些仇是你明知不值得,自己也不愿意,却也不得不报的。只是我没想到,到头来真正的仇人竟然是……是他!唉,他的仇永远也报不成了,即使他杀光了所有的仇人也是报不成的,因为仇恨已经彻底地改变了他,他真正的仇人其实就是他自己。这世上没有谁真的和他过不去,即使有,这个人也绝对就是他自己……然而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这十年来,我不也是……
“你说的很对,用暴力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如果凡事都可以用暴力解决,这世上也就不存在所谓的江湖了。
“好啦师妹,我们说点开心的吧!我这次回来给你带了好多好玩意儿,有泥人,有不倒翁,还有一个桃花发簪呢,你一定会喜欢的!后山有个山洞,洞口有一汪清泉,那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待会儿咱们过去,我就在那儿给你插上发簪……哎,师妹你干吗哭呀,我不是回来了么,你不开心吗……”
严天斫见青年的表情如痴如醉,越发心惊胆颤,无奈任何“有用”的事都做不了。
正在这时,一直昏迷着的宗飞妍转醒过来,见自己衣不蔽体,吓得花容失色,赶紧揽衣起身,瞥见插在自己身旁的断剑和远处拼斗的两人,一瞬间全“明白”了:这贼人欲对我非礼,亏得公公及时出现救了我。想到自己受的侮辱,以及丈夫、父亲、兄长的惨死,再善良的女人也会变得心狠手辣。她毫不犹豫地拔出断剑,疯狂地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把剑刺进青年的后背,贯胸而出。这一剑何其突然!青年一声惨叫,严天斫一声惊呼,连“无尘剑”都心神一荡,自控力减弱,严天斫趁机将“她”抽了回去。
青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然后缓缓地转过身。这一回,宗飞妍看见的不再是那张阴沉死气、行尸走肉一般的脸孔,而是挂满泪水、却洋溢着无限幸福的眼神。宗飞妍颇觉意外,不禁退了一步。弥留之际,青年已分不清眼前的这个女子,到底是梦萦魂牵的师妹,还是与自己毫无瓜葛的宗飞妍。他右手伸入怀中,掏出一件物品,赫然便是那个已被这夺命一剑刺成两截的桃花发簪,“桃花”经过鲜血的渲染显得更加娇艳。青年痴痴地把手伸出去,似乎想把它交给宗飞妍,或者说小师妹,只是手才伸了一半,发簪就滑落下去,和青年的身体一起摔在地上,发出沉抑的声响。
严天斫见青年终于气绝,长长地舒了口气。举目四望,他突然发现这里的夜色竟是那么令人心旷神怡!他为自己以前没有发现而感到深深的自责。他有如此剑法,又有如此神剑,何况玄天门与挽花派已经灭亡,现在连这个颇难对付的徒弟都死了,统一武林的日子还不指日可待?很快,很快,整个武林、整个天地都是他严天斫的了!
他不经意地笑了,笑得很狂傲,很自豪,也很满足,全然不顾身旁目瞪口呆的宗飞妍。
突然,无尘剑“嘣”地一声断成两截,剑尖竟然自行飞起,严天斫还未有所反应便被洞穿了心脏。他死于一生中最志得意满的时刻,在死前的一瞬间,他才想起一件极为重要、却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事情:剑之灵性,即殉剑者之灵性!今晚他说出了真相,不但青年得知,“剑”也得知了!“剑”又怎么会放过他?
指天天开、划地地裂的无尘灵剑,自此而殇。
在剑断的一瞬间,无数道强光从断裂处射出,将方圆五丈的梅林照耀得亮如白昼。原来,无尘剑的表面虽是纯黑,里面却是纯白,而且是可以带来光明的纯白!所谓“无尘”的真谛,并非是不沾污秽,不近邪恶,而是可以在黑暗之下留住光明。只是,若剑不断,又有谁能够得知?有些世俗眼中很坏很坏的人,是否也和这剑一样?
望着眼前突发的一切,宗飞妍忽然产生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感觉。对于严天斫的死,她虽然震惊,但没有丝毫难过,可对于这柄剑的断裂,她却感到很深很深的悲痛,竟然和得知丈夫、兄长、父亲死时的悲痛别无二致,似乎剑也是她的亲人!
于是宗飞妍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