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军
他爱上了她。
十几岁的时候,可以在耳朵里塞上耳机,在满脑子轰隆隆的音乐中,若无其事地游走在大街小巷。他有时会沉浸在音乐里,走动时忽然抖动起身体,但他不会跳舞,在被音乐引导而出的怪异动作中,很多时候会把走在旁边的人吓一跳,然后人们会用怪异的眼光看他。他并不理会,摇滚使人陶醉。
活在青春里可以肆无忌惮。但感性的世界包容不了一切,生命不能因此有所缺失。
在要跳出十几岁的包围的时候,他需要一次升华,来自理性世界的声音,将他控制,和吞噬。
这时,他在满世界的喧哗里遇见了她。车水马龙在他的身边川流不息。各色的行人在他的周围打着圈圈匆匆而过。头顶的飞鸟在喑哑地尖鸣。脱完了树叶的树干在神气活现地舞蹈。街橱里的灯光在炫耀着美色。天空以一种庄严的姿态与地面对恃。
他的头发盖住了眼睛,拨开头发,她在对他微笑。
他停了下来,与她对视,直到他也对她微笑。
于是,他爱上了她。来自世界深处的声音向他宣告,末日来临。但也是重生,爱在这一刻无所不能,理性的世界瞬间分崩离析,消失得无影无踪。
安静的。安静。安静……
他把她带回了家。毫无畏惧,像一个刚学会骑车的小孩,他欣喜若狂,他想向全世界发布消息,他得到了她。
从此,他很少上街,很少再在街上突然身体一抖把别人吓着,他觉得自己应该文雅点,摇滚使人疯狂,而她始终对他微笑。
他凝视着她的微笑,忽然他全身一颤,如同遭受雷击一般,那笑多美啊!那笑是一滴晶莹剔透的甘霖,一颗饱满欲滴的葡萄,一粒坚忍不拔的沙子,一片波澜壮阔的海水!
他无法释怀,陶醉在她春暖花开的笑里,接受女神对他的赦免。
他理应绅士。他学习如何对她微笑,如何表现得有涵养,如何含而不露。他不知道他在从男孩向男人跳跃。
从前,他不光会在街上跳出怪异的舞蹈,更会在房间里摆出无数匪夷所思的舞姿,在震得令房子抖动的音乐里,他想也许只有门外那条年逾古稀的老狗会懂他在跳什么。
他跳舞只是在释放,不然他体内蕴藏的能量会将这个世界毁灭。他觉得那条老狗在吐着长长的舌头时会这样想。
现在,他不会在街上舞动了,毫不遗憾。但他仍会在房间里跳,这时他不是为了释放能量,他是在与她靠近。这是一种精神交流,他想应该是这样的,因为她在对他微笑。
在早晨第一缕阳光照进他的房间时,他伸个懒腰,向她道早安,她对他微笑。
吃早餐时,他拿起盛满牛奶的杯子,咬下一口面包,再喝一口牛奶,对她说真美味啊,她对他微笑。
出门上学时,他向她挥手告别,她向他微笑。
午餐过后,他抱着肚子叫吃得真饱啊,她对他微笑。
晚上,他坐在她的面前,跟她说一天的趣事,他哈哈大笑,她对他微笑。
上床前,他对她微笑,道个晚安。
日复一日,他们相处融洽。他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她,遇到高兴的事,他就兴高采烈地讲述给她听,遇到麻烦的事,他也会一五一十地陈述给她听,她对他微笑,然后他充满了勇气,这笑多美啊,足以扫清所有的阴霾。
他于是觉得生活是多么的美好,一笑可以令生命变得如此多姿多彩,而那些阴暗的摇滚是多么的无知。他把所有的摇滚唱片扔进垃圾箱,他拒绝叛逆,迎接阳光。
他开始注意打扮,他觉得要积极面对生活,不光要行为绅士,气质文雅,还应衣着得体。他试着把自己装饰得接近主流,而又不失年轻人的风流潇洒。他不追求名牌,因为那是浅薄的象征,他希望的是只是让自己更加令她满意。他觉得他做到了,她在对他微笑!
可是,这些改变给他带来了麻烦。毫无疑问,他是英俊的,尤其是装扮一新后令他更加迷人。
于是,潜伏在他周围的一个女生对他发动了攻击——她对他表白了。
他深深地锁住了眉头。他想爆发但不可以粗鲁,他应该绅士。于是,他的内心溢于言表,犹如兵法中的最高境界,不战而屈人之兵,他锁着眉头,翘着嘴角说,噢,当然,这令人很高兴,我的朋友。
这令女生十分兴奋。但他是不能欺骗别人感情的,同时他又不能背叛,他不能背叛她,他爱她,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他把他对另一个女人的爱如实地对女生表明,女生煞白着脸,大骂他疯子,飞快的逃离。
他得意地笑,仿佛打了一场胜仗,他看着她仓皇的背影嘀咕,你怎么会懂我,你又怎么会懂得真正的爱情?疯子!
他将这一切讲给她听,她对他微笑。他觉得这笑更美了,像一个珠光宝气的高贵皇后。
他对她更加投入了。有时他坐在他面前,絮絮叨叨地说上两三个小时,她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倾听者,她微笑着听他说一切;有时他只是与她对视,他专注地看着她,她也专注地看着他,他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世界,看到一棵小草在破土而出,看到夕阳在缓缓西沉。
这就是他与她的精神交流,他心满意足。
日子像蜗牛一样前行。岁月在他的身上一圈一圈地缠绕丝线,像作茧一样将他包裹起来。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
他重复着同样的轨迹。
忽而,他竦身一摇,看上了一株野花。
这株野花有着绮丽的美,她有饱满的花瓣,鲜艳欲滴的花唇,撩人心扉的鲜红,和轻佻的黄色花蕾。她在阳光照耀下挺拔身姿,在风里卖弄风骚,散发熏人的异香。
这株野花是突然出现在他的屋外的,之前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这次她一下子进入了他的视线,令他眩晕,无法自拔。
他走了过去,蹲在她的面前。她在风中摇摆得更厉害了,花瓣“扑扑”作响,花蕾一根根地点头跳动,令人窒息的香气在风中狂野地蔓延。
这支花舞将他迷惑,他把她摘下来带回去。
在他倒满水的瓶中,她的花瓣更加丰满,颜色更红。她颤抖着全身向她示威。她们彼此对立着。
他坐在中间,看着野花,她的迷乱令他迷失。
她更加得意,抖动着花茎,笑出声来。
而她只是微笑。
两天之中,他看她的次数大为减少,这是史无前例的,他用大量的时间与野花相处,他们对视,他闻她,抚摩她,与她调情。
这一切都看在她的眼里,而她只是微笑。
两天后,野花开始衰败,它的颜色不再鲜艳,她的香味不再浓烈,花瓣也不再饱满。——她老了。
夜里醒来的时候,他猛然发现他错了。于是,野花被仍出窗外。
他跪在她的面前忏悔,你会原谅我吗?
她对他微笑。
于是,他也笑了。他又回到她身边。
五年,六年,七年,八年。
理性与感性的交锋中碰撞出激烈的火花,明亮得如同黑夜里的闪电。
蜘蛛反复不停地吐丝,织网,一圈一圈,一层一层,直到成为一张大网。
一张大网。
八年了,他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男人。
他因为她变得优雅,得体,英俊,迷人。
这是她的魔力,她的笑无所不能,令他蜕变成为男人。
他爱了她八年。他想他还会继续爱下去,世世轮回。
她对他没有语言,她闪现的是无坚不摧的微笑,但这对他来说足够了。
像冰山在崩塌运行。
他能够给予她一切。他也希望得到她的一切。他想和她做爱,她对他微笑,但她拒绝了。
爱本来就是不平等的。她不属于他,但他还是笑了。
他做梦了。
在梦里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垂着波浪一样的头发,她唇红眸亮,皮肤透明,手指纤细。她拉着他的手,奔跑在一片绿色的草地上。
他们欢笑,然后他把一枚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他吻她。
他们终于拥抱在一起,激烈地纠缠,肌肤摩擦着,他们彼此深切地渴望和索取。他撞击,她呻吟,她令他在这一刻所向披靡。
终于,他痛快地释放了八年的爱。八年的沉积在一刻爆发,凶猛而残暴。
他们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喘着气注视对方。
直到天亮。
他醒来时太阳将第一缕光射进房间。他起床后对她微笑,她也对他微笑,他抚摩她的脸,对她说,谢谢。
几分钟后,他抱着她,在十几层的高楼上飞身而出,作自由落体运动。风声在他耳边呼呼作响,刮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微笑着将她抱紧,然后闷重地掉在坚硬的地上。
高楼在耀武扬威,向众人展示它脚下的这个痴情男子。调皮的阳光也加入了这个行列来,将清晨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体上。
人们围了上来,看见这个脑浆四迸如一朵花的男人怀里抱着一幅女人的画像,这个女人对着众人微笑。
没有人知道这个男人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