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围屋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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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豆苗又到灶下转了圈,发现离开饭还有些时辰,便信步往伞坊走去。伞坊在她住的楼下,几个房间连着,有门可通。一般来讲,里头几间靠走廊的门都锁着,因为里头等于是仓库。最里间堆着已经油漆好的纸伞,接下来一间放着油纸、绳子、伞柄、伞骨等配件。至于整根的竹子,全竖在靠崖那边的屋檐下。豆苗坐在刚才破篾的矮凳上发了阵子呆,忽然想起窗纸破了,想找块边角料来糊。她起身轻轻地推开里屋那扇门,门虚掩着,开时悄然无声,想是门斗灰太厚的缘故。刚要走进去,猛不丁隔壁有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吓得豆苗一头磕在门板上,“咚”的一声轰响,两眼直冒金花。

“……我的棉鞋里,有,有一堆小老鼠。还没长毛,光溜溜的,颜色像舌头,吓死人哩!有十几只。”

豆苗赶到外面时,走廊上已经聚了一堆人。原来有只老鼠在人家的棉鞋里做窝,大胆地生育了一堆儿女。恰巧这人见日头好,取了棉鞋来晒,谁知里头尽是蠕动的小老鼠,顿时吓得尖叫起来。

“哇呀,吓死一条命。真背过气了,你怎么偿命哟!”

“胆小鬼,有什格搞哇!小老鼠呢?什格?连鞋扔墙外了?可惜了!小老鼠泡油很好的,烫伤烧伤搽上去立马就见好。”

走廊上等饭吃的妇娘人们因多了一个话题而愈显嘈杂起来。听了那样一声尖叫之后,豆苗顿觉围里头有些阴森。特别是沿墙一溜据说年年都会铲掉但却怎样也铲不尽的绿苔,毛茸茸地长得好肥壮,颜色青碧可爱,但也有些许过分旺盛而导致的恐怖。

“开饭啰!开饭啰!今日给王七婆贺喜,公堂请客,饭管饱,菜还是老样子,先分后食。各人带好碗筷,邀好人,一桌坐八个。老八仙少八仙,大家都成神仙啊!先请真正的老神仙、老福仙-王七婆!”

于巴婆喜气、热闹地吆喝、招呼着,只见她换了件洗得半新旧的浅蓝色衫衣,刚才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此刻梳得油光水滑,圆胖的脸上容光焕发,一举一动麻利干脆,偶尔眼珠一转,还能看出几分昔日的风韵来。

打扮得齐崭簇新的王七婆被人扶了过来。老婆子见走廊一溜坐满了人,八仙桌上已有一碗洒了葱花、煮得香喷喷的“假燕④”,场面热闹红火,不由得喜上眉梢。她抱起拳,向早就馋虫乱飞的众人拱了拱,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声“多谢”后,即刻以一种罕见的敏捷坐在特意留给她的上座。她坐的椅子很高,加上她个儿不低,而且上身偏长,坐在人丛中很醒目。所以她只需一举筷,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刹那间喧嚣的大厅安静下来,可转眼间这种安静就被筷盘相碰的声音和咀嚼声所替代。乍一听,这条回廊仿佛一只大猪栏,除了没有哼哼声外,其余的响动与群猪争食时发出的声音差不离。这些妇娘人不是不晓得规矩,实在是馋得太厉害,难得有这种食饭不要钱的机会,此时不放开架势吃更待何时?由于都怀着这样一种想法,灶下的人简直端菜都端不赢。每一桌几乎都在等菜,尽管有失大雅,大家却仍然吃得相当愉快。一些好酒的妇娘人甚至从房里拎出了私下酿的水酒。她们要么匀着喝,要么划拳决胜负,不过这种划拳大家都想输不想赢,赢了的没酒喝,这多难受呀!所以她们只想输。谁知越想输越发赢,弄得旁观的人哄堂大笑。正吃得兴起时,外面的钟“当当当”地响了起来,接着鼓乐大作,吓了大家一跳。

“吹的是《寿八仙》,是给王七婆贺喜的吧?”

五娘不愧是戏班子里出来的,喇叭才响几句便有了定夺,众人仍将信将疑,屋外却有人高声发话了,仿佛有意要给五娘作明证:

“娘、奶奶、外婆,我们给您祝寿来了!”

约有七八条老少不等的男女嗓门在喊,唧唧喳喳地盖过了鼓乐。

“哇呀,王七婆,你前世修来了一群这么孝顺的儿孙哪!快快,快去开大门放他们进来呀!”

一些人嚷嚷着扶起王七婆往大门走去,另有一些人四处找钥匙。大家谁也不知道除了阿芸婆、铁板嫂外到底还有谁有钥匙,所以只好互相高声询问,更兼有人走动时碰倒了凳子,走廊里复又乱成一锅粥,闹哄哄地。过了许久她们才明白,今天的大门根本无法打开。

“作孽哟,人家一大帮子好不容易上了山,却进不得门,×××!”

“阿芸婆也真是,锁匙多配两把哪里就会出人命?还宠着个烧炭婆!”

多嘴的妇娘人们索性散了筵,反正也没菜了,干坐着不如这样打牙祭嚼牙巴骨来得有意思,遂你一言我一语地言论起来。

“嗨呀,都什格时间了,还嚼咯样些闲话。来,扶王七婆到夹墙上去。”

还是阿七伶俐,经她一吆喝,豆苗、马六嫂几个人将王七婆扶到了夹墙上。门外山坪上的那群男女老少和吹鼓手们正在纳闷,如今见王七婆出现在夹墙上,这才醒过神来,觉得这大名鼎鼎的谢家老围不愧是“清洁堂”,戒备这么森严,连贺寿的子孙到来都不放一码。尽管如此,王七婆二十岁守寡带大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是相当高兴。一见王七婆的面,他们“咕咚”一声倒头便拜,口里同时说着大吉大利的祝词。孙子、孙女、外孙们见上一辈拜了,也赶紧跪下,几颗毛芋头如捣蒜一般,磕得王七婆既高兴又心疼。

“好了,大家起来吧。我在这里很好,吃得下睡得着。日日求神拜佛,求上天保你们平安呢。”

王七婆从墙垛口探出半个身子,白发在山风里拂动,洒满日光的脸上血色充沛,笑意盈盈,她穿着藏青底泥金团花的新衫衣,怎样看怎样有福气,惹得墙上其他妇娘人羡慕不已。一些年轻的便私下窃窃私语,认定王七婆有点怪,可不,崽女对她这样孝敬,她却赖在“清洁堂”里不走,真不晓得哪根脑筋搭错了。

然而,她们却未料到王七婆实际上比她们想的还要怪些。当下头那帮崽女讲请了吹鼓手要王七婆点曲子听时,王七婆的胖圆脸顿时拉得八尺长:

“点鬼曲子!还说孝敬父母爷娘,都孝敬到牛嬷底下去了!我不听!不听!”

说着将脸扭到一边,不再睬下头翘首望着老娘干着急的三个崽女和那些莫名其妙的孙子、外孙们。为了消王七婆的气,他们只好提前将各自的寿礼由豆苗她们用篮子逐样提上去。寿礼中有一年四季的衣衫、鞋袜、面帕;洗衫用的茶枯饼;吃的米果、红薯干、芋头片、粉皮丝、腌肉、腊鸭、熏鸡,还有王七婆抽水烟用的几大包上好烟丝、几包难得看见的洋火、点灯用的洋油。直累得豆苗她们出了一身汗,才把那些东西吊到墙上。

“拜托帮我把东西搬我姆姆房里,这里谢过了。”

王七婆的子孙们都相当懂礼道。他们一边谢着豆苗等人,一边往篮子里放了几包零食和几把丝线,算是对她们的酬谢。这期间王七婆一直拉大嗓门和女儿讲西天。当女儿眼泪汪汪地告诉王七婆她老公的肺病又重了,经常吐血时,谁也没料到王七婆竟然抚掌大笑:

“老女仔啊,人都是要死的么,没得要紧。他死了你就过来,我们母女俩好有个照应。”

墙上、坪上的一干人全听愣了。大家互相瞅着,有点不敢相信这话竟会是一贯通情达理的王七婆讲的。末了,大家只好把账算到她那一大把年纪上。不都说“老小老小”吗?老的和小的一样嘛。既然“童言”可以无忌,老人言也应无忌才对啰。然而,王七婆的女儿还是不太受用。

“娘她老糊涂了。”

豆苗听见她在和自己的兄弟嘀咕。那几个兄弟脸上挂着一层尴尬的笑,却发作不得。他们可是全县有名的孝子,事实上也很孝顺。在家中他们尚且能忍气吞声,何况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于是,他们的气立即消了。兄弟俩对视一眼之后,跪在地上异口同声地求王七婆在下墟回家住。

“……莫要让崽女们背上不孝之名……”

讲着讲着,这两个四五十岁的男子人竟然淌了几行眼泪在腮上。山风虽然很快就将眼泪吹干了,可日光却将那几道曲里拐弯的痕迹暴露出来。不知为什么,一直很感动的豆苗忽然觉得这两兄弟在扮戏。再看王七婆,她微闭着双目,一直红润的脸色稍显苍白,等两个崽从地上爬起来了,她才叹口气,说道:

“两墟以后你们再来吧。我要想一想。”

尔后她一个人颤巍巍地走进了角楼。豆苗想去扶她,却发现她满目都是憎恶之色。

“……养咯种不孝崽女,还不如生下来就将他们摔死算了……”

王七婆叽叽咕咕地骂着,接着,她猛地一转身,又从角楼里走出来。

“他们一共给我送来了二十一包东西,她们给我放哪里了?”

她瞪着双老眼问豆苗。豆苗也弄不清楚,王七婆便有些发急。好在这时有人告诉王七婆,东西都已搬到她的房间,王七婆这才放落了一颗心。

这人老了怎么会这样怪呢?

听着王七婆含糊不清的咒骂声,豆苗百思不得其解。

要我是她女儿呀,她要在围里住多久都做得,省得出去碍手碍脚的,耳根也不得清静。

豆苗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就缺乏“孝顺”这根神经。虽说病中这些天让她想通了一个前世冤孽现世报应的道理,但对于所谓的父母,她还是不能产生一种眷念之情。

要知道,那场雨一直在我心里下着呢!

豆苗无法忘记自己生下不久就被父母遗弃在一个雨天里。她对雨天和父母同样耿耿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