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围屋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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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床上这么躺了几天,豆苗浑身骨头酸软,脑筋倒格外灵光起来。左思右想的,又想起几天前夜里发生的事情来。按理说,这种事情落在一个守寡的妇娘人身上真是再悲惨不过了,可豆苗除了害怕会怀肚以外,并没有感觉更多的气愤与羞辱。那个夜晚,铭刻在心的是前所未有的刺激与肉体的愉悦。它们宛如一块浸了毒汁的红烧肉,香喷喷的藏在记忆的帷幕后,让她小小的喉结经常为之滑动。

我下贱吗?

不知不觉间,这个挥不去赶不走的念头又踮起脚尖挤进了她的脑海,悄无声息中蕴含着鄙视与阴险。她忙拍拍脑门,想把这个念头震落在地。她怕自己再想下去会憋不住,到时说出口来她还怎么做人?唉,虽然有一丝难舍的甜味,却到底还是苦酒一杯,只有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了。

就在豆苗百无聊赖、思绪渐渐胶着于那些阴暗的地方时,阿七袅着身子进来了。

“王七婆今日七十一岁大生日,灶下凑几桌,热闹热闹,也不枉她在谢家老围住了五十年了。”

阿七的话一出,豆苗不免吃了一惊。虽说她早就听讲王七婆还很嫩葱时就进了“清洁堂”,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五十个年头。也许她是明白的,只不过这样从别人口中清楚地道出,那五十年的分量比暗放在肚里时突然重了好多。也难怪围子里上百个妇娘人都自愿送王七婆生日礼呢,明知她是还不了这个情的,可有那五十年岁月在背后撑着,再小气的人也得挤出几分尊重来呀!

把费了几日工夫做好的绣花鞋交到阿七手中后,豆苗干脆下床去看王七婆。王七婆住在向阳的那边,一个人一间。可能是她在那间屋子住得太久了的缘故,豆苗一进去就嗅到了一股非常熟稔的气息。以往在春生家里,每次踏进公公婆婆住的房间,就会有这样一股混合着稻草、药物、尿臊、烟味和灰尘的味道扑鼻而来。有时还不必开门,只要有风吹过,这股味道就会弥散出来,既刺鼻又带着几丝奇怪甚至是不可言喻的温暖,初闻时简直令人作呕,可一旦习惯了,却发现它和乳味有些相似,乍闻是臭,嗅久却香,一种家庭才有的气味。

“啊,王七婆,长命百岁呀!”

“王七婆,多子多孙多福啊!”

贺喜的妇娘人们陆续拿着礼物来给王七婆祝寿。豆苗坐在短矮的竹椅上,很后悔自己刚才把礼品交给了阿七。阿七收了一大堆礼物装在篮子里,王七婆人老眼花,哪记得哪样东西是谁送的呢?不如当面交给她好了。正想着,阿七提了满满一篮东西过来。她倒好记性,一样一样地把东西和送礼人姓名报给王七婆。王七婆坐在豆苗旁边的藤椅上,逐个重复着,看样子记性也不错。

“喏,这是豆苗、于巴婆的绣花鞋。五娘描的花样,豆苗的巧手绣的花,于巴婆纳的鞋底。”

阿七不愧见过大场火,牙口利索到八面玲珑、滴水不漏的地步。两双绣花鞋三个人的情,本不见什么大方,由她这样一说,偏又不显小气,倒让王七婆高兴了好些。

“妹仔手巧,绣的花倒比真花艳,还不容易谢。好,好。”

王七婆咧开没了牙的嘴,乐呵呵地说。到谢家老围几个月了,豆苗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她。老婆子年纪一大把了,皮肤却还光洁,除了有些黄以外,一点斑疵都没有,仿佛淡淡的金箔纸,绽一层细微而又柔和的光。在浓密的白发映衬下,亮晃晃的一张小圆脸,看上去就是纳福之人。豆苗一下子对她有了好感。

“婆,讲点子老围的古来听沙。”

豆苗坐在她膝边,不觉又流露出小女儿的娇态来。可不知怎的,王七婆不怎么喜欢她,看她的目光总有些锐利。

“你命犯桃花,鼻子尖、下巴尖、牙齿尖,克夫。你老公肯定是你克死的。”

果不其然,老婆子终于说出了这么几句话,语气很尖刻,让豆苗相当不自在。好在当时屋里人来人往,比较嘈杂,除了几个豆苗平素不太往来的妇娘人听见以外,没谁搭她的腔。

“王七婆会看相呀?你帮我看看?”

有人很奋勇、很自觉地将豆苗挤到一旁,从而让豆苗喘了口气。说来也怪,痨病死的人成百成千,可别人死了便死了,怨命;偏春生的死,却一股脑儿全栽在她身上。起先是春生的家人,后来不知怎么弄的,风传到老围来了。好事的人都晓得豆苗的老公是在打柴时死在她身上的。看来王七婆也听到了些风声,不然她今天好端端的讲这些做什格?除非她老糊涂,或者一早起来呷水呷到了尿!

豆苗心中暗暗嘀咕了几声,好心情全在王七婆的这几句话里飞到了后脑勺,留下的是无法排遣的郁悒。她起身到了伞坊,坐在矮条凳上破篾。她的篾刀老是磨得锋利,刃口薄薄地闪着隐约的青光,举在日头下看看,眼都会给晃花。黄竹片在她的刀刃的切割下,即刻皮是皮,骨是骨。它们悄无声息地进行着这种落在人身上定然血肉模糊、痛入骨髓的分离,姿势婉转优美,而且整个过程除了在豆苗膝下洒下一片散发着竹香的微黄碎末外,再无别的污物,显得异常干净和利落,干净利落得与黄竹植在土壤里的绰约风姿很相称。

或许是灶下今天要为王七婆办酒祝寿的缘故,伞坊里只有寥寥几个人。近晌午了,那几个人也走了。豆苗破篾破得顺手,便想借手气多破几根,反正去早了也白搭,无非大家凑热闹而已,饭不到一两点钟哪里吃得成呢?到那儿嚼舌根还不如自个儿在这清静清静。

主意打定,豆苗便用心地破着竹子。比起剖篾青来,她更喜欢破竹骨。一刀下去,竹子裂了道口,再用力往下一插刀刃,裂缝便像水似的往前淌去,同时迸发出清脆的“毕剥”声,煞是动听。再一用力,竹子裂为两半,“咣”地扑倒在脚下,却仍是一副腰直腿直的硬骨头模样。

后来,豆苗不小心走了下神,那雪白的刀刃便砍到了左手手背上,还好她手上缠着块布,这刀只砍了浅浅的一道口,不过还是出了血,吓得她赶紧到灶下铲了撮滚烫的砻糠灰,均匀地洒在上面,立时便止住了血。

“妹,你病刚好,去歇一下子。开饭时我会敲面盆咯。”

于巴婆真是劳碌命,越忙乎越起劲。看她站在灶前舞动差不多有人高的锅铲的样子,要多欢快便有多欢快。

怪道别人讲她身体好,原来她的病都是留在睡觉时候生的。

对比着于巴婆,豆苗便觉自己有些娇滴滴了。她这么想着,一抬眼望见走廊上摆了一溜十几张八仙桌,不由得吃了一惊。

“哇呀,老围还有这么多桌子么?这张好展,雕了鸟仔和公鸡哩。”

豆苗看着就近的一张褪了色的八仙桌,摸着桌边挡板上精细的木刻,啧啧赞叹道。

“这些桌子都是以前那些老掉了的人留下的,算公产了。那边还放了几屋子没人要的东西呢。不要说桌子,床啊凳啊,饭碗都还有。以后只怕你的绣花绷子也会放在那里头的。”

说话的妇娘人平日只是面熟,姓名却不晓得。她有些年纪了,面容相当安详。她笑指那些存放杂物的房间时,那表情就像在数家珍。豆苗看看那几间紧闭的木门,眼前现出一幅大如鸡公车车轮的圆形蛛网。它挂在屋子的中间,一只肥硕的蜘蛛躲在一旁,密切注视着蛛网上的动静。那次豆苗帮于巴婆拿东西时站在门外,正好看见那只蜘蛛在吞食一只苍蝇。她一直没有弄清蜘蛛的嘴在哪里,所以,至今还讶异于那只红头苍蝇竟会被它吸得只剩一层壳!

我的绣花绷子?与其让它在蛛网下生虫,还不如丢进灶膛烧掉,好歹还能爆出几朵明晃晃的火花来,远胜于躺在阴暗的房间吃灰尘。不过好在是竹子,烂起来不可怕。如果是人,那就惨不忍睹了,而且一定奇臭无比。

豆苗想到这儿,眼前浮现出春生沾满血污的脸庞。只是这脸不一会儿消失了,代之的是几只浮在粪水里的死瘟鸡。瘟鸡的肉正在腐烂,污水里有白生生的肉绽在湿淋淋的毛外,近一看,那些白肉还在蠕动,原来全是蛆。

天哪天,真可怕!怎么尽想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