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1年度思想随笔排行榜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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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阅读的季节(1)

彭程

在今年这些难得的阴雨连绵的夏日,我用一周时间读完了托尔斯泰的《复活》。掩卷沉思,第一次感受却是为当年未读而庆幸。准确地说,不是未读,而是未能读下去。上次同它面对,大约是大学二年级的时候。记得读到聂赫留朵夫下决心和女囚犯玛丝洛娃结婚,以洗涤自己的罪恶时,就再也打点不起继续阅读的兴致了。大概由于正值绮思连绵的年龄,那时大脑中的感应神经对于与浪漫爱情有关的种种信号最为敏感,最能捕捉,而在这部小说中,这些内容正集中地体现在开头的几十页里。年轻的士官生聂赫留朵夫在姑妈家的乡村别墅度假时,对侍女玛丝洛娃萌发了爱情,那是一种纯洁无邪的精神之爱,羞涩快乐,温情脉脉。三年后,再次回来时,他的灵魂已经受到军队中兽性淫荡风气的腐蚀,对玛丝洛娃起了邪念。尽管在复活节夜晚的晨祷仪式上,目睹美丽善良的玛丝洛娃亲吻祝福一位乞丐,他的精神世界曾一度返回到纯洁无暇的当年,但最终灵魂中的兽性占了上风,聂赫留朵夫屈服于自己的淫欲,就在接下来的那个夜晚,占有了玛丝洛娃,成为其人生悲剧的始作俑者。那些有关爱情的生动的描写,曾在我记忆中长久地萦绕:两人在花园里丁香花丛旁的追逐嬉戏,第一次亲吻的激动颤抖;复活节之夜,少女玛丝洛娃脸上被对人、对万物的纯洁之爱点燃的红晕,和那双乌黑发亮的眸子。同样铭刻在心的,还有那个罪孽之夜的环境气氛:浓雾弥漫的院子,迷蒙模糊的灯光,远处河面上冰块崩塌、坼裂的声音……当时经常能看到一位西语系女生从宿舍楼下走过,这时每每会联想到小说中的女主人,可能因为她也长着一双微微斜睨的眼睛,和少女卡秋莎一样?如今想来着实荒唐,但在习惯于将自己和身边的人比作为所读过的书中的某个角色的当时,倒是未觉得有何不妥。这些,便是当时我对于这部杰作的几乎全部的印象了,至于其他,对帝俄时代草菅人命的法庭、监狱等国家机器的谴责,对道德纯洁和灵魂净化的思考,所有这些既在篇幅上占了大半、同时又构成这部小说灵魂的内容,当时却隔膜得很,难以进入。文学社会学中有一派说法,认为一部作品的完成,是作者和读者两个环节共同作用的结果。同样的一部作品,因读者感受反应的不同,效果大相迥异。这样来看的话,我当时的阅读趣味,更多的是止步于一种清纯的诗意的情境,从这种幼稚的判断力出发的阅读,自然难以领略一部伟大作品的深刻之处。

相比之下,那时对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却读得十二分地投入,品尝到了无穷的、酣畅淋漓的乐趣。俄罗斯大地的迷人风光,树林、草原、庄园、池塘的四季胜景和晨昏之美,被屠氏一管生花妙笔描摹得生动如画,令我如醉如痴。对于不久前还以向本子上抄录风景描写的名段佳句为乐事的我,这本书显然是一座巨大无比的宝库,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在当时我的文学观念中,风景描写是衡量作品的一个重要标准。

但时隔二十年后的今天,再来读同样的两本书,却发生了明显的感觉位移。读《复活》,当年吸引自己的那些内容,在睽违多年后,依然能够以其深邃的人性描写唤起一缕激动,夹杂了一缕对已然消逝的青春心境遥相祭奠的复杂情绪。而当年难以进入难以深切体会的的部分,也清晰地显露出丰厚的内涵:一颗真诚的灵魂对于如何建立一种合乎道德的、善的生活的严肃认真的思考。这样,这次重读事实上就成为一种全新的阅读。读《猎人笔记》,也仿佛寻回了一件丢失已久的珍宝,回返了当年和大自然亲密无间的心境,但却不再有当年的激动,而代之以一种平静的愉悦,仿佛嚼完甘蔗后,唇齿间一缕淡淡的回甘。

这种变化,首先应该归因于时间。

时间是酵母,是酒曲,是神奇的催化剂,变换心情,改写认识,修正观念。既然对同样一件事,不同年龄可能有大相径庭的看法,对同一本书,不同时间产生不同的感想评价,也就不奇怪了。说到底,阅读是和生命大致同步的,被一圈圈生命年轮围在中间的,是作为载体的不同的书籍,和经由它们催生、折射、反映出的阅读主体的不同的生命感悟。

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叔本华说“有些书不宜读得过早”。除了极少数的天才和弱智这两种极端的智力状态之外,一个人什么年龄适合读什么,大致差不多。书籍是一颗种子,阅读者的灵魂是播撒其间的那一块土地,种子能否发芽,发芽后长势如何,取决于土质、温度、湿度是否合适,而这些指标更多隶属于时间的范畴。你不能要求小学低年级孩子能够理解《论语》、《孟子》、老庄佛学,尽管他可能熟诵里面的某些句子,但与真正领会其意义内涵是两回事。因为后者仿佛开在高处的屋门,需要经历来充当垫脚石,才能够登堂入室。我的女儿今年十岁,前两年喜欢《蜡笔小新》或《樱桃小丸子》,现在又缠着我让给买《数码宝贝》和哈利·波特系列,我觉得再正常不过,并不拿名著杰作来揠苗助长。所以,在一次老乡聚会上,当一位望子成龙心情迫切的家长说到除了各种外语、奥校课程外,他还为正在读小学三年级的儿子报了少儿哲学班时,我不由得失态地笑出声来。着什么急?等他步入青春的门槛,生和死的困惑开始像地平线上的闪电那样在远处闪现,像虫子一样咬啮他的灵魂时,哲学自然来找他了,挡都挡不住。为了呼应前面叔本华的说法,我还要说,有些书读得过晚,也是一种损失。年过而立,再来读维特和绿蒂的寻死觅活的爱情故事,恐怕很难心跳加快。如果他抛书而他顾,这既非书的过错,也非他的过错,只能怪缘分错失。

不揣浅陋,回顾一番自己的阅读经历,觉得大致也能够佐证此点。更早些不去说了,将大学时的阅读趣味和今天比较一番,就大相径庭。因为所读为中文系,举例也仅限于文学作品。当年,诗歌中最爱卞之琳,“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看风景的人儿呵,又被人当作风景来看。落寞轻愁,如淡烟如飘尘一般的缥缈,恍若无迹。还有朱湘的《采莲曲》,一度能通篇熟诵,因为印象镂刻得太深。“小船呵轻飘,杨柳呀风里颠摇,荷叶呀翠盖,荷花呀人样娇娆。”一个青春的、轻柔的、青绿色的梦境。唐诗宋词中,也爱读凄凉怅惘的吊古伤怀之作,“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等等。其实当时并没有也不能够理解那种贬骨的悲凉,只是因为青春生命中的哀伤淡淡急于寻找一处落脚之处,托身之所,“为赋新诗强说愁”,而将之误读、使之浪漫化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肯定是后来许久的事,开始喜欢上了宋诗,欣赏蕴藏其间的那种沉稳扎实的理趣与机锋:“问渠何得清如水,谓有源头活水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等等。钱钟书先生的那本《宋诗选注》,页边翻得起皱了。散文中,当年最爱的是抒情散文,徐志摩的《翡冷翠山居闲话》,繁花照眼,幽香拂面,信口唱歌,随兴起舞,真是好文章。今天重读,却只觉得轻佻造作,俗艳不堪,奇怪当年自己怎么会如醉如痴。如今,那一代的散文作家中,由当年的隐身幕后变为登上前台的,是梁遇春、丰子恺,他们的作品远非徐氏那样的华丽秾艳,却是从心田里流淌而出,具有切实的生命感悟,不由得不打动你。不过要说到今天最令我心仪的,还是蒙田、爱默生等域外大师的随笔文章。既有来自经验和思索的透辟、坚实、强大的理性,同时依然涵养着鲜活的感性、热情,想一想,该怎样状写它们罕见的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