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1年度思想随笔排行榜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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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另一个邵洵美(1)

——《时代讲话》序

李辉

无缘见到邵洵美先生。潦倒落寞的他,在承受了牢狱折磨和“文革”震慑的一连串磨难后,一九六八年告别了这个世界。十年后,当我一九七七年有幸参加高考走进复旦大学时,上海哪里还能见到他的身影?最初的文学教科书里,也难寻他的名字。读他的作品,是在后来;知道他的故事,主要借助于他的同时代人的回忆。不同的人,不同的讲述,一个人的命运,泼墨而成一片五色斑斓:美妙、飘逸、传奇、委屈、感伤、悲凉……

我所交往过的文化老人中,唐瑜、马国亮、黄苗子、丁聪等先生,都与邵洵美熟悉。早在上世纪的三十年代,他们与邵洵美相交往,一起活跃在上海文化圈。年龄上邵洵美比他们大不了多少,文坛辈分却算得上他们的前辈,编辑文艺刊物,则是既合作,又竞争。丁聪先生曾对我这样说过:“当时上海有两个画报系统,良友出版公司属于广东帮,有《良友画报》等好几个刊物。时代图书公司属于上海帮,有张光宇、鲁少飞、叶浅予,以漫画家为主,邵洵美做老板,刊物有《上海漫画》、《时代漫画》、林语堂的《论语》等。”

丁聪、黄苗子虽在“良友系”工作,却与“时代系”的关系也颇为密切。譬如黄苗子先生,谈到邵洵美,他总是怀着感激与敬重。一九二九年,他在香港还是中学生,向叶浅予主编的《上海漫画》投稿并获采用。这对他是一个极大的激励,两年之后,他与父母不辞而别,只身来到上海,随后成为文化圈的一员。在他的记忆中,邵洵美爽快而慷慨,既有才识,又有财力,引进世界上最新印刷机,用上好纸张,装点出上海期刊出版的一片美丽亮色。

丁聪不止一次在聚会中兴致勃勃地回忆一件往事。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邵洵美拥有中国最好的一套彩色印刷设备,时代变迁,他已不再可能拓展业务,遂决定出让设备。丁聪时任《人民画报》副总编辑,他专程从北京前往上海,与邵洵美洽谈转让事宜。丁聪印象中,走进新时代的邵洵美,早已没有了以往的潇洒和飘逸,曾被鲁迅讽刺和批评过的他,似乎预感到自己迟早将被新时代抛弃的结局,显得落寞,甚或有些焦虑。他已经不再可能从事出版,这套设备没有了用武之地。他与丁聪没有讨价还价,以不高的甚至相对低的价格,让丁聪把这套设备运回北京,交由《人民画报》使用。丁聪说,之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过邵洵美。

知道邵洵美后来的行状,是读了恩师贾植芳先生的回忆文章《我的难友邵洵美》。“他身材高大,一张白润的脸上,一只长长的大鼻子尤其引人注目。他穿了一件古铜色又宽又长的中式丝绸旧棉袄,敞着领口,须发蓬乱,颇有些落拓不羁而又泰然自若的神气。”这是贾先生一九五○年第一次见到邵洵美时留下的印象。这一年,也是邵洵美把最好的印刷设备忍痛割爱之际。落拓不羁,泰然自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与丁聪记忆有所差异的另一种状态。

状态虽有不同,一个文人的大起大落乃至命运的不可预测性,留给后人的感触总有相近相似之处。黄永玉先生虽没有见过邵洵美,却对其人生旅程的辉煌与悲怆有一种透彻的感悟,为此,几年前他还特地写过一首短诗《像文化那样忧伤——献给邵洵美先生》:

下雨的石板路上

谁踩碎一只蝴蝶?

再也捡拾不起的斑斓……

生命的残渣紧咬我的心。

告诉我,

那狠心的脚走在哪里了?

……

不敢想

另一只在家等它的蝴蝶……

在诗中,黄永玉以一个艺术家的体验,将邵洵美由盛及衰的文化使命,浓缩为一个凄美的词汇——“忧伤”。

在描述邵洵美的文章中,最感人、最具有历史冲击力的,莫过于贾先生的《我的难友邵洵美》。读过不止一遍,每一次读之,心中都有无限感慨满溢而出。

邵洵美在狱中闲谈时对贾先生的两个叮嘱,尤令人难忘。贾先生写到,五十年代末他与邵洵美在狱中同囚一室,邵洵美怕自己来日无多,希望贾先生日后如有机会,一定替他说明两件事:一、一九三三年萧伯纳来上海访问时,由他出面宴请并花费四十六块银元,出席者有鲁迅、林语堂、宋庆龄、蔡元培、杨杏佛等,但在公开报道中,他的名字未被提及。二、他的文章均由自己亲自执笔,而非鲁迅所批评的是请人捉刀代笔。

两件事情均与鲁迅相关。由此可见,在邵洵美心中,三十年代初期他与鲁迅之间发生的隔阂、争论,一直是无法释然的一个心结。哪怕穷困潦倒,身处逆境,耿耿于怀的仍是这两件陈年往事,而此时,鲁迅已去世二十多年。

可以理解他的这一心理纠结。尽管与鲁迅有过争论,他却并非像后来人们想象的那样,与鲁迅“老死不相往来”。相反,当时的文坛,文人之间一方面可以在刊物上公开而平等地互相争论、批评乃至讽刺挖苦,现实生活中却又并不一定都是仇人。邵洵美要澄清的第一件事,还原出当年上海一个真实的文化氛围。

在我看来,第二点误会的澄清,对于邵洵美本人更为重要。

邵洵美这样对贾先生说:

“还有一件,我的文章,是写得不好,但实实在在是我自己写的,鲁迅先生在文章中说我是‘捐班’,是花钱雇人写的,这真是天大误会。我敬佩鲁迅先生,但对他轻信流言又感到遗憾!这点也拜托你代为说明一下才好……”

一个写作者,难道还有比澄清自己不是“捐班”更重要、更紧迫的事情吗?

该为邵洵美庆幸。幸好他在狱中遇到了文学同行贾植芳,而贾植芳先生历来又以坦诚、正直、豪爽而著称——可以相信,正是在几个月的接触中,邵洵美感到贾先生是可信之人,才会与之恳谈,予以拜托。许多年后,贾先生写出了这些,他没有辜负邵洵美的委托。模糊的历史场景,扭曲变形的人与事,由此变得清晰而恢复常态。

这些日子,翻阅邵洵美这本《时代讲话》(《邵洵美作品集》第二辑之一种)的校样,我不时想到贾先生转述的邵洵美的第二个委托。这是从未听到过的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声音,却依稀让人可以听出委屈、无奈与可怜。好在,这种感觉随着阅读的延伸渐渐淡去。因为,一本《时代讲话》,将邵洵美当年不为人知的另外一个写作领域——时论——的成果,集中呈现在我们面前。

当年邵洵美发表时论,大多署以“郭明”等笔名,因此很少有人知晓它们出自这位“新月派诗人”、出版家之手。这些年,在女儿邵绡红等人的细心而执着的打捞下,它们终于浮出水面,让我们看到了一位时评家的邵洵美。可以说,行至此时,时评与诗歌、散文、翻译等作品一起,才构成了这位作家的写作全貌。

议论时政,实为“五四”以来现代文人的传统,邵洵美是这一传统中的一员。在从事文学创作及编辑《新月》、《诗刊》等文学刊物之外,时政也在他的视野之内,诸多现实话题,成为他的议论针砭的对象。

本书命名为《时代讲话》,与《时代》画报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