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微型小说百年经典(第9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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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春天的魔法师

朱成玉

他是一个酒鬼,人人都像躲避瘟神一样躲着他。越是躲他,他就越是讨人嫌,不是敲敲你家的门,就是拍拍他家的门,再猛吼几嗓子,搅得人家鸡犬不宁。

他在人们鄙夷的神色里缩着身子,苟延残喘地过活。

他是生活中的不幸者,妻子出车祸,孩子得了重病,双双离他而去,他每日里只能借酒消愁,每一次都酩酊大醉,恍如隔世。他清醒的时候很少,或许他最怕的就是清醒,回忆要漫上心头的时候,他就用烈性的酒把它们压下去。

他怕回忆,因为他的回忆里都是鲜红的血泪。

曾经,他是一个酒吧的歌手,充满激情地歌唱生活,歌唱爱情,歌唱所有打开窗子后扑面而来的事物。然而,自从悲剧发生之后,他的屋子里再没有了歌声。曾经被他视为生命的嗓子,他也不再去爱护,那些烈性的酒烫伤了他所有附着音乐的神经。

他的心底,早已没有了歌。

没有人和他说话,所有人都躲着他,包括满巷子奔跑的孩子。大人们告诫说,小心他耍酒疯,会打人的。孩子们便都很怕他。

他寡言少语。他的院子死气沉沉。他和我同龄,但看上去却像我的长辈。

春暖花开的一天,小外甥的皮球掉进了他的院子里,不敢去拿。平日里从不和他说话的小外甥,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冲他的屋子喊道:爷爷,爷爷。他半醉半醒地从屋子里探出头来,不大相信有人叫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后,确认了小外甥在叫他爷爷时,他满脸堆笑,问小外甥有什么事情。小外甥说,爷爷你帮我把球捡回来好吗?他乐颠颠地跑过去把球捡回来,竟然隔着栅栏在小外甥头顶做了一个灌篮的动作,还滑稽地冲小外甥做了个鬼脸。“谢谢爷爷,”小外甥接过皮球,对他说,“他们都说你可怕,可我看你一点都不吓人。”然后快乐地跑开了。

他在那里怔怔地呆立了很久,忽然抬头看了看太阳,太阳很暖,他却打了个冷战。

他把自己沉在谷底太久了,一直都冷。

他再一次抬头看了看太阳,太阳很刺眼,但他没有躲避,他忽然想用阳光来取取暖。

他一点都不吓人。小外甥奔跑在那个春天,到处为他辟谣。渐渐地,到他院子里来玩的孩子越来越多。小外甥领着伙伴们常常一边玩耍一边帮他打扫卫生,当然,他院子里最多的垃圾是酒瓶子。

他在院子里做了个很简陋的篮球架子,他就坐在门口看着孩子们在那里玩着投篮的游戏,不自觉地,他轻轻哼起了歌谣。很久没有唱歌了,那些音符怯生生地从他的嗓子里蹦跳出来,虽然有些沙哑,旋律却依然很美。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邻居们都很吃惊,更让人吃惊的是,他竟然摔掉了所有的酒瓶子。他说他要戒酒,他要保养嗓子,他要重新去唱歌。于是,每个清晨,每个黄昏,邻居们都能听到他动听的歌声,虽然也有哀怨,但音乐的光环笼罩着他,那些快乐的音符在慢慢分解他的忧伤。

在那个简陋的篮球架下,他为孩子们举办了一次小小的个人演唱会。他不停地唱着,孩子们不停地为他伴舞、为他鼓掌。邻居们也过来凑热闹,他的院子热闹极了,门庭若市,莺歌燕舞。那天,他刮了胡子,穿上了漂亮的演出服,清清爽爽的一个人,他真的还很年轻。小外甥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还是那个爱耍酒疯的爷爷吗?

当然不是,我点着他的头说,你应该叫他叔叔。

可是他怎么一下子变年轻了呢?小外甥依然不依不饶地问。

因为有魔法师啊。我笑。

哪一个是魔法师?

春天、爱、阳光和歌声,所有一切滋润心灵的事物,当然还有你,我可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