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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水(4)

也有一些不平的叫声,塌鼻和一些别处的年轻人常常在群众中讲着这些话:

“说镇长好,知事好,他们为什么不把他们的仓打开,分给我们一点呢?……”

“募捐,等他们募捐,等他娘的×,老子们要饿死了!……”

“烧她的鬼夜香,烧到她的野老公怀里去了;那堂客,老子看见过的,颠着屁股,花狐狸精似的,县里的一个三等土娼,哪个不知道!”

“土娼还不懂,你这猪猡,是卖×的,听说要一吊钱一夜呢。……”

“呸!要命!……”

“动不动天灾,菩萨发气,就真是菩萨发气,可不该发我们的气!为什么他们那些拿了钱不管事,刮尽了地皮,成年打仗杀人的人不倒霉呢?……”

群众又动了,可是那些头目压着,这些做头目的人,多半是家里好些,认得字,在本乡就是做着头目的角色。他们常常骂他们:

“妈的,你们这群饿不死的王八!你们嚼些什么,想不安分吗,骂他们,……你们要连累大家的!假如他们不管了,我们才真不得了!……”

“不要听这起王八龟子的话,他要害你们的!再敢这么胡说八道,捆起来送上镇去!……”

头目们虽说这么骂了他们,却不敢捆他们。饥饿的群里,相信着塌鼻们的话,却又愿意依赖着头目。镇长们,不好;有钱的,也不好,实在他们是不好,可是怎么样呢?难道真地造起反来吗,那是杀头的罪呀!

过了一阵,镇长在许多焦急和希望的怀念中,从县里回到镇上来了。没有带米粮来,也没有再带军火。群众又鼓噪起来,压也压不下去,不安胀遍了原野。吵的声音,骂的声音,抱怨的声音,叹息的声音,有许多人暴跳得发狂了,饥饿和绝望填满了人心,于是头目们又到镇上去。镇长颜色惨白,不是为了没有米,是为了没有请下军火来,才使他这么不安的。镇长说:

“喊那起流氓安静些,我自然得想法呀,要闹是没有用的。县里请米请什么都没有,城外面挤满了灾民。别处的捐谷又没有到,难道我情愿你们挨饿呢?你们回去,明天再来,我有办法。要嚷可不行,哼,要闹就只好给卫生丸他们尝……”

办法是这个样子,可以让几个头目带一批人出去,到很远的地方,那些没有水,而有米粮的地方,那里有许多大财主,大善人,去好些人都吃不穷的地方,留在那里,等水退了,等到可以做活了再回来。

于是好些头目活动起来。群众走到他们面前,做出可怜的神气,软着声音说:

“我跟着你,随你到那儿去,唉……”

“好的!你肯安分吗?你有几口人?出去不比在本乡,得听我的话!……”

“哼!你是什么地方人,我怎么不认识你!你当是耍吗,我带起人出去,是担着身家性命的危险呢!我还要找保的,你们想走就走?……”

“这个不公平!我们就该死在这里吗?……”

“这么多的人,总不能全走呀!……”

于是陆续有几个领了证书的头目,带了五六十人一批,或七八十人一批,坐船走了。陈大嫂夫妇被带走了,他们同他们的那头目,总算有点远亲。塌鼻没有人要,骂这长工是坏蛋。赵三爷,大福,和以后遇着了的二妈和老么,这残余的一家人,也很想能出去混混,却碰了大钉子。这些穷人真不懂世情。

别的地方,各处乡村以及县里也是这样办,邻县也是这样办。可是灾民太多了,送出去的不过百分之一。这些似乎是到了一些好地方去了,一些可以羡慕的地方去了。剩下的呢,用空肚皮装着幻想和欺骗,等着巨大的捐款,米粮和钱财,会从远方送来。

4

时间慢慢地爬走,水也慢慢地在有些地方悄悄退去了,露出好些一片一片的潮湿的泥滩。四处狼藉着没有漂走的,或是漂来的糜烂了的尸体,腐蚀了的人的、畜的肢体上,叮满了苍蝇,成群的乌鸦在盘旋,热的太阳照着。夏天的和风,吹去吹来,带着从死人身上发出来的各种气息,向四方飘送。瘟疫在水的后面,在饥饿的后面追赶着人们。

人们还留在那些地方,从各处聚拢来的,一天一天增多的人,又不觉的在减少,因为死神在这里停住了。先是一些吃奶的,含着瘪了的奶头,在枯了的母亲的怀内死去了。接着一些老的侥幸从水里逃出来的,也慢慢死去,而女人们,没有了力,流着仅有的泪哼着哭着,余下来的一些家属,一天一天地零落起来。一些男人,那些肌肉消失了的男人,有着坚强忍耐的求生的欲望的人,同饥饿斗争,同瘟疫斗争,同女人的眼泪斗争,同一切凄凉的使人心伤的情景斗争。他们还留着一线希望,这希望使他们一天一天地瘦起来,然而却一天一天地清醒起来了。

在太阳地里,在蓝的天空下,在被人蚕食着没有了绿叶的大树下,在不能使人充饥的大石上,常常聚满了大群大群的怕人的人。破的衫裤在肮脏突出的骨骼上挂着,头发好长,黑的脸上露出饥饿的像兽的大眼睛。他们曾经被一些告示,被一些甜蜜的话,被一些希望,被一些和着糠的树叶安慰过的。现在呢,他们了解了,了解的是没有希望。假若他们还要在这里呆着,那呆在那后面的,便是不绝的死亡!他们在无处可用他们的劳苦的时候,他们便在这些地方,在一些饿得半死的人旁边,吐着他们的不平。

这时又从城里来过了一些人,镇长杀鸡杀鸭地款待着。是一些来调查的人,是一些参观的人,还有一些搽脂抹粉的太太们在当中。他们用好奇而有点怯的眼光在人群中探视。他们发出同情的惊诧的叹息。他们从怀里掏出一个黑的小匣子向着他们不知做些什么。他们向他们解释,要将这使人害怕的水灾的情形,照在相片上,拿到外边去,好募一些捐来。可是这些应该使人欢喜的话,已经失了作用。在这群农人的,受了许多欺骗的心中,已经填满了坚决的自信,不再在这些寄生于他们的人们身上,露出乞怜的颜色,和被骗起的欢容了。

从城里又传来了些更不好的消息,别的地方也有一样的消息传来,便是那些大为饥饿和瘟疫逼死的一些人,有一些又被枪托和刺刀大批大批地赶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那里本来就是烟火弥漫的地方,就是大屠场,这些饿着的,不死于水的人,便在炮火之下牺牲了。从这里逃出来的人,带回更大的恐慌,超过了水,超过了饥饿,人们在战抖里发狂了,许多消极的怨天尤人的诅咒慢慢变成了有力的话语。

现在在长岭岗上,极目所见的,是饥饿的群连着饥饿的群。在人群的头上浮动着男人们的嘈杂的嗄声,和女人们无力的强嘶出来的锐叫,无次序地传递着:

“一定要死了,路在哪里呢?……”

“不要做梦了。决没有人来救我们的,活着像猪一样地活着,死去像猪一样地死去吧。……”

“什么募捐,傻子等去吧!哼,他妈的屁,到手的肥肉还肯放手吗?还不是赈在他们的腰包里去了……”

“你们,×你的娘的这群饿不死的王八蛋,饿死了同他们有什么相干……”

“真是,不如一块死了干净,好免掉许多手脚呀……”

在大树的枝桠上,有个黑脸,裸着半身的农民,他大着声音吼着:

“乱吵一些什么鬼?杂种们!想法子呀!不准闹!听我来讲!……”

大家的头都转到这一方了。人群里有人在喊:

“是呀!我们要想法子呀!听他说……”

“张大哥呢,你应该替我们想想法呀……”

“我也要说呢,我一辈子怄的气会把我的肚皮炸破呢!……”

“不准吵,吵些什么!让他先说。你姓什么?……”

对面树上爬上了一些张着饥饿和忿怒的眼睛的人。那裸着半身的汉子便又大声说:

“现在明白了吧,杂种!我们,鼓起眼睛看去,凡是看得见的地方,再走再看去,只要是有田的地方,只要有土地,就全有我们在。告诉你,就全有我们胼手胝足,挨冻挨饿的在。老子走过好几省,年轻的时候,抬过轿,吃过粮,看得多了,处处的老鸦一般黑,哪里种田人有好日子过?水要淹死你,旱要干死你,土地是我们的命呀!好容易这年的谷子收了,他妈的衙门里的人来了;老子一股儿种了他妈的三斗六升田,喝稀饭还不够,哪里容得他们左捐右捐;再不是,东家老板来了,他们一动也不动,不出种谷,不出肥料,坐在高房子里拿一半现成的还不够,还要恃凶来讹诈,哼,你敢哼一声吗,有牢给你坐的!你坐了牢,你的娘,你的老婆也是死呀!哼!老子现在是明白了,饿鬼,告诉你们吧,老子们不好生想个长久的法子,终归是要饿死的。还要留下些儿子们孙子们跟着饿死呢!……”

“是呀!哼,他讲得不错!……”

“二姊,真是这样呢,唉,我们太可怜了……”

原野沸腾了起来,都喊着:

“我们得打算打算才好!……”

对面的树上有一个人喊起来:

“为什么不打算呢,讲什么空话,眼前比什么还要紧呢。我们的人死去又死去,我们的肚子空着,我们吃死人也不够呀!我们的皮肉是硬的,我们的心总还是人的,我们总不能吃活人呀!……”

“呸,×你的娘,你去吃活人吧!……”

“吃活人,有什么稀奇?”那裸身的人又说:“我们不就在被人吃着?你想想,他们坐在衙门里拿捐款的人,坐在高房子里收谷子的人,他们吃的什么?吃的我们力气和精血呀!真是杂种!老子们被人吃得这样瘦了,把娘老子也吃了去,还糊涂,还把别人当好人,等别人来施恩,还打算有人来救我们?哼!等着吧,把肠子饿了出来,你看有不有米会送来?告诉你,我们的人这么多。饿死几千几万不算什么,还愁不剩下一些来再做奴隶吗!……”

“啊呀!真是怕人得很!我们被人吃得怕人呀……”

“怕什么人?起来!跟它拼,全不过是死呀……”

“对呀!全不过是死呀……”

然而,这时镇上已骇疯了,家家都紧紧地把门关上。从街的两头,冲出一些带枪背刀的兵士。他们赶散着人,大声地呼叱:

“你们这些饿鬼!吵什么!敢再闹,老子们把点颜色给你们看才知道,老子又没有开米行,堆在那里;镇长法子也想尽了呀!又不比往年,今年涨水的地方,你们怎么会知道,大得很呢。以为就只是你们吗?你们这几个值什么!……”

赶散了的人们在兵士走后又聚了起来,而且更嘈杂地嘶着声音不断地在叫。

镇上又派人到县城去请示办法,到底应该怎么样来解决这些叫化和流氓呢?县里不管他们的事,只留下大批的军火,在县城的四周守着,不准他们进来,常常有枪的响声。他们是照着省城的办法办的。

所有地方的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谁说得定不会一天比一天更明白更团结起来呢?

到了晚上,等那些兵士全退人了镇上去后,在月亮底下,他们更多地聚在一处了。那裸身的汉子爬上一棵大树,大声地吼着:

“傻子们,不要再上当,再听他们的话了。他们今天说想法,明天说想法,到底法子在什么地方?说募捐,说赈济,他妈,日子这么久了,募到他们的口袋里去了!他们没有开米行,哪个见过的?那些米行的米呢,他们藏起来了,他们要有好价钱才肯卖呢!我们的东家老板,他们的谷子不是装满了仓吗,怎么不拿点出来给我们吃,从他们的祖宗就都是靠我们过活的呢!……”

“他们仓里多得很,别处我不晓得,三富庄我是清楚的,只要他们肯打开,够我们大家好久吃呢。……”塌鼻也吼了起来。

“肯打开,你做梦!他们锁得紧紧的呢,他们恨不得再加上铁墙,恨不得能悄悄运起走呢。莫说三富庄,什么地方没有好些在那里,可是我们只有树叶吃!告诉你们,要我们自己动手去找开呢!放在那里不去吃,却要饿死,真是孬种,现在,起来呀!起来!……”

“起来!走,他妈的,拼一拼吧,左不过是一死!现存的放在那里,为什么不抢呢!……”

“起来!走呀!……”

“到什么地方去!猪猡,乱吵些什么!好好再商量呀……”

“伙计,有道理,你再说呀!……”

“蠢东西!真是孬种!你们要抢些什么!老子是不抢的,老子们不是叫化,不是流氓,是老老实实安分的农民。现在被水冲了,留在这里挨饿,等了他妈的这么久的救济,一批一批地死去了,明儿我们都会死去,比狗不如!告诉你,起来是要起来的,可是不是抢,是拿回我们的心血。告诉你,只要是谷子,都是我们的血汗换来的。我们只要我们自己的东西,那是我们自己的呀!……”

“是的,那是我们的呀!……”

“走,去拿回我们自己的东西!……”

“到三富庄去,那里有我几十年的血汗……”

“李老板家里去吧,我们几代人都做他们的牛马的……”

“猪猡,又乱起来了,不准吵!我们不能乱来。我们要在一块。我们要一条心!听他说呀,他比我们有道理呀!他说的都不错呀!伙计,你有本领,你再说!”

“对的,我们都听你的话,我们要怎么样呢?……”

“孬种!怕什么,老子们有这么多,还怕个什么,大家一条心,把这条命交给大家,走,去干,老子们就成了。我告诉你们!……”

这嘶着的沉痛的声音带着雄厚的力从近处传到远处,把一些饿着的心都鼓动起来了。他的每一句话语,都唤醒了他们,是他们意识到而还没有找到恰当的字眼说出来的话。他们在这个时候,甘心听他的指挥,他们是一条心,把这条命交给大家,充满在他们心上的,是无限的光明。

于是天将朦朦亮的时候,这队人,这队饥饿的奴隶,男人走在前面,女人也跟着跑,咆哮着,比水还凶猛地,朝镇上扑过去。

作于1931年夏

连载于1931年

9----11月《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