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七七级
4841700000035

第35章

以龙玉田为组长,孙大伟、彭卫东为副组长的市委、市政府进驻市一中联合调查组,包括招商局、外事办等单位共八人。他们刚进了校长王涛志办公室,何惠文急火火跑来报告说:“高一语文教研室新来的教师韩小冬被流氓抢劫毒打,还有郑风华的爱人郝倩丽路过制止也被毒打,被送进医院抢救去了。”龙玉田等都吃惊不已,再问什么,何惠文就一问三不知了。

王涛志最着急,在一遍又一遍地擦汗水。他和调查组的人赶到医院时,郑风华、黄夫子,还有郑风华的父母、郝倩丽的母亲、哥哥和嫂子已经都焦急地守候在急诊室门前了。医生出来报告说:“韩小冬脑袋受到撞击,神志不清;郝倩丽出血过多,两人都昏迷不醒。目前临床诊断看都没什么生命危险,但是,短时间内要由医务人员监护,不需要家人。但可以留一或两名在外面候护,一旦有个事情什么的好出面,其他人应该都回去。”听医生这么一说,郑风华和黄夫子都抢着说下午没课了,坚持下午和夜里在门口候护。三兄弟嘛,家里人谁也拗不过,也就这么定了。

联合调查组同乘一辆小面包车返回学校,龙玉田坐在前排,回头和大家商量说,韩小冬老师挨打的事情,已经超出了调查组的能力和职权范围,应该由公安局派专人来调查处理,大家一致同意这个意见。回到学校后他先请示彭方园后,给公安局局长打了电话,公安局长当即答复,立刻派去专案组侦察处理。

郑风华和黄夫子站在急救室门口,医生和护士进去出来,出来又进去。他俩站在门口,对每一个出来或进去的医生、护士都投去企盼的目光,想搭讪问上哪怕是一句。可是,医生或护士都是脚步匆匆,一副无视的面孔。牛,太牛了。他俩隐隐约约感到了,这年代教师职业的卑微。教师,什么时候才能有尊严,才能让人敬而难近,才能重要呢?

郑风华再也按捺不住,终于拦住了一个带有护士长胸牌的中年医生。他伸着双臂,幸亏还算冷静,就差去紧紧抓住她了。他迫不及待地请求说:“护士长同志,能让我俩进去看一眼吗?”

这护士长还真算通情达理,约法三章后带他俩进了病房。先来到进门左侧的观察室,郑风华和黄夫子都迈着比护士长还要谨慎的轻轻脚步,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郑风华往床前一站,郝倩丽便轻轻睁开了眼睛。明亮的目光刚一射出,立刻变得灰蒙蒙的,像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浓雾,随着两汪泪水挤满了眼角,脑袋轻轻晃了一下,便轻轻闭上了眼睛。护士急忙给郑风华和黄夫子打手势。他们又跟着来到了右侧韩小冬的病室。韩小冬睁大着眼睛,脑袋被紧紧箍在床头上。他忘记了一切似的要动,护士立刻用手势去制止,他微微笑了笑。护士长立即发逐客令,把他俩带出了急诊观察室说:“韩小冬有轻微脑震荡,不能让他动;郝倩丽流血过多,我们正准备输血。”

正说着,王显贵的身后跟着龙玉田、孙大伟和彭卫东走了过来,还有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护士长向他们介绍了眼下的病情,说郑风华和黄夫子刚进去,不能再让人进去。孙大伟马上解释说:“王书记进去看一眼就可以,对这个案件心里好有数。”

护士长答应只允许王显贵和记者进,并一再嘱咐脚步要轻,要避免与病人说话。郑风华和黄夫子看见、听见这一些,又想到教师的职务,这医生连市委书记都能比比画画提限制要求,太牛了。还是在上初中的时候,两个人几乎都听到过这样庄严的词句,“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闭眼一想,是啊,可是如今的现实生活中,这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尊严在哪里呀?黄夫子耳边上响起了一句不知是哪位名人、专家,还是领导说过的一句话: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连教师都失去了尊严,那么,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前途一定是悲哀的。连毛主席给他的老师徐特立写信都说:你过去是我的老师,现在也是我的老师,你永远是我的老师。

这样的老师究竟在哪里呀?多少贫困的家庭,多少贫困潦倒的汉子,不知他们是否知道,贫困的根儿不是命,不是天,而是愚昧,是没有知识。

黄夫子气愤地把郑风华拽到一边说:“风华,算了,理想与现实差距太大了。”

“怎么了?”郑风华见黄夫子气愤成这样,奇怪地问,“黄夫子,这是怎么了?”

“我对王书记的印象一直很好,”黄夫子叹口气说,“哎,不说了。”

郑风华催问:“说呀,为什么不说呢?我们兄弟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还怕我是叛徒去告你吗?”

“那倒不是。”黄夫子被这一激,终于说了实话,“老百姓都说,这领导干部都是电视明星。病人都这样了,还不忘这个上镜头的机会。可悲,可悲,可悲呀!”

“夫子,你真是夫子呀!”郑风华一皱眉说,“老弟说你不懂你可别生气。来到市里这些天,我没少看市新闻节目。除了大会之外,几乎没见到王书记的镜头。如果找机会上镜头,市委书记的机会多了。我是搞新闻的,我猜测,王书记是在造势。你看,秘书为什么非和护士长要求让书记进去一下就行呢?这是新闻的要素。谁家没有孩子,谁家孩子能离开老师?他十有八九是想通过这个激起民愤,给公安部门施压破案,并严肃处理,杀一儆百。这也是重视教育呀。”

他俩正议论着,王显贵从急救观察室出来了,要求护士长马上去找院长安排会议室,他有话要说。孙大伟在一旁告诉他俩也去参加王书记召集的会议。

黄夫子问郑风华:“咱俩去王书记知道吗?”

郑风华说:“夫子啊夫子,秘书安排的事情,肯定要和书记通光的。”

黄夫子听了这话,那眼神似乎由迷茫变得豁朗了,这类事情他真的一点儿都不懂。

王显贵显出了少有的严肃与尊严。他首先讲了已安排公安局抓紧破案,然后提了四条要求和意见:一、以院长为首,成立救治领导小组,要万无一失地将两名受害老师治疗痊愈,好如当初;二、安排专门医生二十四小时值班特护,发现异常情况及时向调查组汇报;三、只要觉得有一点不可治愈的可能,立即与上级医院联系,或请省城医院名医来参与会诊并治疗;四、医疗经费由市财政全额支付,需要什么就进什么。之后,他问郑风华和黄夫子:“你们家属和同学有什么要求没有?”两个人都说没有,王书记已经体恤入微了,很是感激。王显贵起身要走,孙大伟嘱咐说:“救治领导小组立即研究制定一个工作方案和落实意见的具体安排,上报联合调查组和市委办公室。”

王显贵接着孙大伟的话说:“怎么样?各位还有什么意见?”

没有人吱声,孙大伟说:“那就各负其责,抓好落实!”说完,随着王显贵走出医院小会议室门口。

郑风华瞧着孙大伟的背影对黄夫子说:“在这里,我看到了拯救教育事业败落的希望。这秘书挺牛性呀!”

他感觉这位市委书记《掘进集》里的诗确实一般般,这气质、这言辞,比那诗句对社会更有分量。

门外,十多名老师和几十名家长一起把王显贵围了起来。这个说:“王书记,这种殴打老师的现象还从来没有过,必须严惩凶手。学校本来就不能按时发工资,这老师谁还当呀?”另一名家长说:“王书记,我们当家长的也是这个意思。现在家家都是独生子女,不培养孩子还有什么奔头呀!”有一名女教师满脸涨得通红说:“我就受过这个,不了了之了,课堂上公开羞辱老师的决不能轻易饶恕……”

电视台的摄影记者同期声录制这一场面,报社的记者在刷刷刷记着每一个人的话,还不时主动去问问向王书记提要求的人的姓名。问到的人都毫不隐晦,激愤坦荡地回答,又补充说了一些想法和意见。这一切都让人感觉,这件事情若处理不好,王显贵这个堂堂市委书记面前,就会是一座座逾越不过去的火焰山。

“请各位老师、各位家长放心,我一定能处理好这件事情,让你们满意……”王显贵边说边往前走,几十人还是堵着不散。孙大伟等极力地推人让路,王显贵才算上了停在门前的伏尔加牌轿车。

市公安局刑侦科科长牟如锐、刑侦干警严为民认真查看了韩小冬、郝倩丽被殴打的现场,向两名拆迁工人详细询问了目击并赶来救助的情况,量了地上几组脚印,又走向作案人逃走的方向,勾画出了一张“俱乐部门前作案图”。两人骑摩托来到一中,学校已经把彭小涛、山川木郎和于极南找到了接待室。牟如锐一开口,彭小涛就绘声绘色、滔滔不绝地讲了三个人正喝啤酒唠嗑,听到呼救声如何跑去助救。牟如锐和严为民几乎感受一样,彭小涛的表达、举止的成熟度远远超出了他的年龄和身份,而山川木郎也是一副见过世面的傲气样子,那个于极南倒是让人感到胆小,眼神里似乎闪着怯生生的目光。

“够了,不要说了。”牟如锐打住彭小涛的话问,“你们仨怎么不上课呢?”

“韩老师上课总是日本鬼子、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的,”彭小涛指指山川木郎说,“他听着刺耳,和他爸爸一学,他爸爸也生气了,要撤资。我们是好朋友,劝他别走。我叔叔在电视台说过,咱们市招商引资多难呀……”

严为民问:“你叔叔是谁?”

于极南壮胆了似的:“就是彭市长嘛!”

“山川木郎同学,”牟如锐有意识把态度放和蔼,语气放亲切地问,“韩老师指没指着你,说你是日本侵略者?”

山川木郎涨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回答说:“没……没有……”

这时,彭卫东带领调查组一名组员推门进来,接着话题说:“既然你们说到了这里,我就插一句。山川木郎同学,我们中国政府和人民从来都是把日本侵略者和日本人民区分开来的。你看,”他顺手从文件兜里掏出一本名字叫《虎头要塞》的书递给山川木郎,继续说,“这是你们一个日本人写的一本回忆录。当年,日本关东军耗资数十亿美金,抓了二十多万中国民工修筑所谓的‘东方马其诺防线’,历经十年之久,工事修成后,日本关东军以会餐庆祝竣工为名,把二十多万民工聚集在山坳里,天一黑,四面山上机枪四射,顿时把山坳变成了一片血海。让你说,日本侵略者如此残忍至极,难道我们连说说都不可以吗?”

牟如锐听得都有些震撼了,心里暗暗佩服这位常务副市长的弟弟有水平,知道再和这个学生谈也没有深入的话题了,和严为民嘀咕一句,对彭卫东说:“彭局长,你们谈吧,我们走了。”

彭卫东客气几句,然后对彭小涛和于极南说:“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听懂了吧?让你俩说说,日本帝国主义残忍到这个程度,我们可不可以说说呀?可不可以控诉呀?”

他俩瞧瞧山川木郎,山川木郎只是低头翻着那本《虎头要塞》。彭卫东对着他俩有些急了:“说,你俩说呀……”

彭卫东在调查教育山川木郎的同时,龙玉田正带人调查彭小涛弃课而走一事,孙大伟带人调查于极南如何羞辱黄夫子。三组在同时进行谈话、取证。这个调查涉及到班级每一个同学,大家谈出了对这件事情的一些看法,他们都一一做了认真的记录、签字。幸而韩小冬和郝倩丽已经清醒了许多,也对他俩进行了细致的调查谈话。

这般详尽的调查,再加上多数老师和学生的看法,调查组在召开全体成员情况汇总之后,已经显而易见地得出了结果,可是谁也不说。虽然王显贵又传来话,不管案件所涉及的人有什么社会背景,都要查个水落石出,但这三名学生的核心人物彭小涛毕竟是副市长的亲侄子。而且彭方园虽然这次调整班子没当上市长,可是舆论很硬,人们纷纷传说他要在省里担任什么重要职务。他亲自抽人组织调查组,而调查组副组长彭卫东又慷慨激昂,在调查组里这么积极,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谁也难料这究竟会是怎样一步棋。难道彭家兄弟真的会大义凛然吗?

三位组长推来推去,最后推到彭卫东身上,让他首先起草一份调查报告,抛砖引玉,再集体讨论后上报市委、市政府领导。彭卫东从内心里犯愁这调查报告怎么写,回家吃完晚饭,打开新买的电视机,一下子拨到了市内一周要闻回顾,看到了王显贵深入医院看望挨打教师的新闻,并又看了一遍重播。桌子上摆着的《兴城日报》头版头条也是这条新闻,就包括那篇短评,都显得那么圆滑,都没有捅到马蜂窝,只是报道了这么一件事儿,有句像大新闻媒体报道重大事故一样的言辞“案件正在调查中”……

彭卫东一直在苦思冥想怎么动笔,怎么落笔,几次想去找彭方园说一下,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但他知道,这是一根比在镜泊湖师院时还难走的钢丝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