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劼人研究: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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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忆李劼人——旧友回忆录

刘大杰

记得一位丹麦的文学批评家说过:“在文坛上,有一种作家是很寂寞的。他厌恶在社交上应酬来往,他不喜欢在群众间露面,他觉得这些要搅乱他灵魂的安静,破坏他生活的和平。他闭着门孤零零的写他自己想写的,度着他自己逍遥自在的生活。有时候他几乎被人遗忘了,不过他的作品,终久是存在的。……”在中国二十年来的新新文坛上,李劼人兄确是这一种典型。他宽头大脸身体魁梧,是四川人中少有的。他留学法国,很早的时代,就致力于法国文学的介绍。他翻译的作品,有都德(A.Daudeat)的《小物件》《达哈士孔的狒狒》,福劳贝尔(G.Flaulct)的《波哇利夫人》,莫泊桑(Maupassamt)的《人心》。还有一本《萨朗波》在商务出版。这一些译本,除了给他一些精神上的安慰以外,物质上的帮助,真是微乎其微。他常常发牢骚的说:“一本书的版税,还够不上痛快的喝一次酒,谁愿意做傻子,去关门闭户从事某作家全集的翻译。”后来,他抛弃这种翻译工作而从事他的创作生活,把他四十年来,所经验的四川军阀所造成的畸形怪状的社会,半新半旧的男女青年的种种情态,由辛亥革命到民国廿年左右那一动荡不定的封建传统与新思潮的争斗,旧文学与新文学的矛盾冲突的场面,他用写实的笔法,平淡无奇的客观地记录下来,把四川四十年来,——尤其是成都——社会的实在面目,一齐搬上舞台。那舞台上,有各色各样的人物,衰老的,新鲜的,腐败的,前进的,美的丑的,文的武的,组织一个极热闹极生动的场面。表现这些材料的,就是他那有名的三部曲,《大波》《死水微澜》和《暴风雨前》。郭沫若先生在前数年发表的《中国左拉的展望》一文里,对于这些作品,有过很好的评价。可惜的,他这三部书,为要解决生活,都四元一千字的代价,全卖给中华书局了。

比起他的作品来,我是更喜欢他的为人的。二十年前我已和他相识,除了极难得的机会到上海来见一两面以外,他老是躲在成都的小笼子里,连书信也是写得很少的。民国廿四年秋天,我随着任叔永先生到四川大学去教书,才和他共度了两年多的愉快生活。他性情豪爽,肯帮助人,在他的心灵里,青平如镜,从没有半点损人利己的打算,但他喜欢说话,话中多刺,很不为一般正人君子所喜欢,有时还看他是异端,批评他,排挤他。他从前在成都大学教书时,因为他不能与恶势力和睦相处,他愤而辞职,自己在成都街上开一小酒馆,牌名“小雅”,太太做卓文君,他自己就是司马相如。他的学生们到馆中饮酒时,一看是老师在当堂倌,几乎坐立不安,进退维谷。劼人却从容不迫,仍是端盘放筷,打酒,提壶。他说,“不要紧。在学校我是先生,在酒馆诸位是客人,请坐着喝酒吧。只有一点,小店本钱不多,恕不赊欠。”一时传为笑谈。劼人夫妇毕竟不上生意中人,以文学家兼教授的双重资格,经营这一个小酒馆,不到两年就把本钱赔光而关门了。我到成都时,已看不见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夫妇酒店,实在是可惜的。他那是正是寂寞关在小城一间冷清的房子里,忙碌的认真的写他的三部作。我记得很清楚,正在写《死水微澜》,那原稿的字写得像蚂蚁一样,白宣纸,写的毛笔字,时有涂改,我几乎认辨不清。我几次邀他到四川大学文学系教书,他说:“教育比写文章还苦。一个月我只要有一百块钱就够我的酒饭了。一个月写两万五千字是容易的。我不争名,也不争利,我爱自由。我要什么时候写,就什么时候写,要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一上讲堂就变成玩把戏的猴子了。”我不愿破坏他的这种美的境界,不愿束缚他那种自由,再也不问(向?)他提到教课的事了。这一点,他认为我是他的知己。

到劼人家去喝酒,是理想的乐园:菜好酒好环境好。开始是浅斟低酌,继而是高谈狂饮,终而至于大醉。这时候,他无所不谈,无所不说,惊人妙论,层出不穷,对于政府社会的腐败黑暗,攻击得痛快淋漓。在朋友中,谈锋无人比得上他。酒酣耳热时,脱光上衣,打着赤膊,手执蒲扇,雄辩滔滔尽情的显露出他那种天真浪漫的面目。下面这一首诗,就是写他自己的。

李君志与秋天高,下视名公巨卿如草毛。

读破万卷行万里,落笔奔腾似海涛。

胸藏抑郁磊落之奇气,发为文章类楚骚。

清于秋风吹锦水,快如清浪送轻篙。

卖文得钱即沽酒,酒酣议论波滔滔。

慷慨纵谈家国事,成败利钝析秋毫。

愚顽在朝贤在野,乃知崎岖蜀道多蓬蒿。

我谓李君举世混浊何不和其光而不同其曹?

李君谓我男儿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下举群小龌龊争腥臊。

不如烂醉饮美酒,起顾四座皆贤豪。

在抗战的数年中,我东西奔走,艰苦备尝。得全性命,已是难能。回想着往昔的良朋好友,感慨万端。郁达夫至今生死不明,四方探望,渺无消息。劼人已有多年不见,不知受了这几年的磨难,还有否昔日的风度。昂首四望,真有无限的幽情。

原载《文坛》1946年第一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