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英国南部没有哪个滨海小镇有圣卢那么令人流连忘返,因此,人们称它为“水城皇后”真是再恰当也没有了。到了这里,游客便会自然而然地想起维埃拉(译注:法国东南部及意大利西北部的海滨地区,濒临地中海,以风光旖旎著称)。在我的印象里,康沃尔郡的海岸正像法国南方的海滨一样迷人。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我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他听了以后说:
“昨天餐车里的那份菜单上就是这么说的,我的朋友,所以这并非你的创见。”
“难道你不同意这种说法吗?”
他出神地微笑着,没有回答。我又问了一遍。
“哦,真是对不起,黑斯廷斯。我想到别处去了。我在想你刚才提起的那个遥远的地方。”“法国南方吗?”
“是的,我在想去年冬天,去年冬天我就在那个地方,还有那个案子……”
我记起来了。去年冬天在法国南方的蓝色列车上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案情复杂神秘,但被波洛侦破了。他永远是那么审慎敏锐,而且老是百无一失。
“要是我当时同你在一起该有多好!”我深感惋惜。
“我也是这么想的,”波洛说,“要是你在,你的经验一定会对我大有裨益。”
我从侧面打量着他,经验告诉我他的恭维是不可信的,但这次他显得相当一本正经,不过他那一套我是心里有数的。
“尤其是你那引人入胜的想象和推测,黑斯廷斯,”他沉思着往下说,“一个人总是喜欢换换口味的。有时我也屈尊跟我那出类拔萃的男仆乔治讨论个把问题,可是他连一点想象力都没有。”
这段话简直不着边际。
“告诉我,波洛,”我说,“你难道不想再重操旧业了吗?
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
“对我非常合适,我的朋友。躺在海滩上晒晒太阳——还有什么比这更悠闲舒适的吗?从大功告成的顶峰上急流勇退——还有什么比这更冠冕堂皇的吗?人们这样在议论我:‘看呀,那就是赫尔克里·波洛——一个伟大的、举世无双的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样我就满足了,我不再有更多的要求了。我是谦虚知足的呀!”
我从来没有用过“谦虚”之类的字眼来描写自己。看来我这位朋友的自我吹嘘并没有因年纪的增长而有所消减。他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用各种自以为极其优美的姿势拈着唇髭,发出一种自我陶醉的“唔……唔……”的声音。
我们坐在旅馆的小阳台上。这是圣卢最大的一家旅馆,座落在海岬上,俯瞰着浩瀚无边的大海。小阳台下就是旅馆的花园,里边到处是棕榈树。大海深蓝悦目,天上万里无云。八月的太阳以它所拥有的全部热量一心一意地照耀着(这在英国实在难得)。蜜蜂发出嗡嗡声,听着使人心平气和——所有这一切都好得无以复加。
我们是昨天晚上才到这里的,打算在这儿逗留一个星期。如果这种好天气能延续下去的话,我们的这次休假便肯定完美无缺。
我拾起从手中落下的晨报细看起来。政治形势令人担忧,而且在中国又出了麻烦。有一则消息详细报道了一个传闻中的城市骗局。总之一句话,报纸上没有什么振奋人心的东西。
“有一种叫做什么‘鹦鹉病’的毛病十分奇怪。”我说着把报纸翻了过去。
“非常奇怪。”波洛这样应了一声。“瞧,在利兹又有两个人得这种病死了。”“遗憾之至。”
我又翻了一页。
“关于飞行员塞顿上尉的环球飞行还是没有消息。这些家伙真勇敢。他那架叫‘信天翁号’的水陆两用飞机一定是一项伟大的发明。如果他上了西天可就太糟糕了。不过也许还有点希望,他可能降落在太平洋里一个什么海岛上了。”
“所罗门群岛上大概还有吃人的生番吧,有吗?”波洛笑嘻嘻地问。
“那飞行员一定是个好样儿的小伙子。这种壮举归根结底是为我们英国人争光的。”
“是呀,大可以安慰一下在温布尔登(译注:指世界网球锦标赛)的失败了,”波洛说。
“我,我并不是说……”
我的朋友巧妙地岔开了我的辩解,宣称说:
“我并不是塞顿那倒霉虫的什么两用飞机,我是个世界主义者。对于英国人,如你所知,我向来佩服得五体投地。比方说吧,他们始终一丝不苟,就连看报纸也总是一字不漏,看得十分彻底。”
我继续浏览着政治新闻。
“内政部长的日子不好过呢!”我笑了起来。
波洛听了,说:
“可怜的人,他有他的难处。啊哈,不错,他还在缘木求鱼哩。”
我不解地看着他。
波洛微笑着从口袋里取出一卷用橡皮筋扎住的邮件,从中抽出一封信递给我。
“这信我本来昨天就应当收到的。”他说。
我把信看了一遍,心里不禁又愉快又激动。
“波洛,”我叫道,“这真是对你最高的赞誉了。”
“你这样想吗,我的朋友?”“他对你的才能恭维备至。”
“他是对的。”波洛说着,谦虚地把眼光移到了别处。“他请求你帮他解决这些难题,而且是作为私人的要求。”“不错,但你大可不必向我复述这封信的内容。你总该知道,亲爱的黑斯廷斯,我自己看过这封信了。”
“不妙啊,”我叹道,“这就意味着我们的休假算是到此结束了。”
“不,不,你别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但内政部长说事情已经火烧眉毛了。”
“他可能是对的,也可能不对。政治家们总是神经过敏。我在巴黎下议院亲眼看到……”
“是呀,是呀。但,波洛,我们总应当准备启程了吧?去伦敦的快车已经在十二点开走了,下一班……”
“镇静些,黑斯廷斯,镇静些,我求求你。嗨,老是那么冲动,见到风就是雨。我们今天不到伦敦去,明天也不去!”“但部长的要求……”
“跟我毫不相干。我不属于你们的警察系统,黑斯廷斯。他要我作为一个顾问侦探参加工作,我拒绝了。”
“你拒绝了?”
“当然。我礼数周到地写了封信向他深致歉意,告诉他我已经成了一座荒凉的废墟。我退休了,告老了,完蛋了。”“你没有完,没有!”我激动地喊了起来。波洛拍拍我的膝盖。
“啊,我忠实的朋友,你的话当然也有道理。我大脑里那些小小的灰色细胞还照样有用,我的机敏才智也不减当年。但退休之后,我的朋友,我毕竟是个退了休的人啦。我不是那种戏演完了还赖在台上对着喝彩的观众谢幕十二次的名角儿。我以一切慷慨姿态中之最慷慨的姿态说:让年轻人有个机会来一显身手吧。虽然我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什么身手可显,但谁知道呢?也许他们真的会有那么两下子,至少应付一下部长的那些令人沉闷不堪的案子总还是可以的。”
“可是,波洛,部长毕竟是很恭维了你一番的。”“我,哦——我是不吃那一套的。内政部长是个有头脑的人。他当然明白如果有我助他一臂之力,一切疑难都会迎刃而解。可惜他运气不佳,赫尔克里·波洛已经办完他一生中最后一个案子了。”
我默默地看着他,打心眼里痛惜他如此固执。侦破了部长委托给他的案子以后,他那早已蜚声全欧的声誉不是会添上一道更耀眼的光彩吗?不过,我对他的坚决态度又不能不钦佩。
突然我想起了激将法,就说:
“我想,你不会是害怕了吧?信里那一席话甚至可以打动上帝。”
“不,”他回答说,“谁都不可能动摇赫尔克里·波洛。”“不可能吗?波洛。”
“的确,我的朋友。‘不可能’这种字眼是不应当随口乱用的。其实,我并不是说即使有一颗子弹打在我身边的墙上我都会置之不理。人总是人呀。”
我笑了。他说话时一颗小石子刚刚打在我们脚下的台阶上。他那迅捷的联想叫我觉得有趣。他弯腰拾起那玩意儿,继续说道:
“是呀,人总是人。虽然有时就像一条睡得又香又甜的狗,却还是一叫就醒的。你们有句格言就是这么说的。”
“不错,”我说,“要是有人在你眼皮底下作案,尽管你已经退休了,那家伙还是要倒霉的。”
他点点头,可是心不在焉。
突然间不知为什么他站了起来,迈下台阶走进了花园。这时一位姑娘正在花园里向我们这边匆匆走来。这是个非常娇媚的姑娘,当她走到波洛身边时,波洛不知在看什么地方,结果一不小心在树根上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我连忙跑过去同那姑娘一起把他搀了起来。我虽然全部心思都在我那朋友身上,却也感觉到——不是吗?人们有时不用眼睛只凭感觉也能看得一样清楚——那姑娘有深棕色的头发和深蓝色的大眼睛,满脸顽皮的神情。
“太对不起了,”波洛结结巴巴地说,“小姐,你太好了,我非常抱歉——哎哟,我的脚疼得厉害。哦,不,不,没什么,只不过脚脖子扭了一下而已,过几分钟就会好的。不过要是你们能扶我一下,黑斯廷斯,还有这位好心肠的小姐……嗯,求这位小姐来扶我可真是怪害臊的。”
我们一边一个扶着这位唠叨不已的老头子走到台阶上,让他坐在一张椅子里。我建议马上找个医生,可他坚决反对。
“没事儿,我告诉你。只不过是脚脖子扭了一下。疼上一阵子便会万事大吉的。”他龇牙咧嘴地皱起眉头,“瞧吧,一会儿我就会把这件倒霉事忘得一干二净。小姐,我对你千恩万谢啦。请坐一会儿,求求你。”
姑娘坐了下来。
“有什么可谢的!”她说,“不过我总觉得应当请个医生看看。”
“小姐,我向你保证用不着麻烦医生。你在这儿比医生还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