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浪漫言情月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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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对饮成三人

眼见棺裹,怆然袭心,努达海点上三柱香,稳稳插好。

「兄弟,我来找你喝酒。」他忍着悲伤,弯了弯嘴角,「没有你,今日的酒,我喝不痛快。」他斟上两碗酒,一碗随手洒进土里,先敬亡灵,「我赴荆州之前,你便病了。记得不?你当时说,等我回来,可不许再夺你的酒了。好,我不夺。温布哈,咱们不醉不休。」努达海咕咚咕咚地将酒倒进喉咙,透明的液体猛烈地刺激着各处神经,他觉得浑身都痛。

「你呀,我说你就是想不开,临死还要拉上小妾陪葬。人家不愿意,你何苦勉强?温布哈,你真有这么糊涂?我不信。你不记得二十年前怎么劝我的吗?爱一个人,绝对是愿其生而不愿其死的!沁儿既然还留恋人生,你又何必?」努达海又倒上两碗酒,一碗入土,一碗入喉。

他微抬头,穿过那三柱香上迷离缭绕的烟雾,眯起眼仿佛可见温布哈昔日憨笑的神情,遂笑道:

「白痴,当然是好酒啦!你嫂夫人亲自准备的。什么?我还欠你一个答案?哦,对,对……我欠你个答案。我记得,我并没有忘。你问我是否还惦记未央。我说,等我凯旋,再给你答案。因为,我有二十年的话藏在心里,一时说不完、讲不清。」谈及与温布哈的最后一聚,努达海握着酒坛,细思量,嗟叹着,「温布哈,这是预兆吗?你二十年不提未央的名字,我们说好了,此生永不提起,你却偏偏不守约定,在我出征前问了一个如此不该的问题。」说罢,他握起拳头狠狠向地上一垂,「我当时怎么没预感到?这是你将离开的预兆呀!」

倒酒,敬酒,灌酒,兴浓,合眼,迷醉。

「温布哈,我闭上眼睛和你说话,权当时光倒流二十年。再让我回到十九岁,我一定不上你的当!你们两个骗得我好苦。」他沉沉地吐了口气,「二十年啊!你不该骗我,真的不该!不该告诉我未央没死,不该告诉我未央是神仙。你就该直截了当地说,未央死了,永远永远离开我了!至少,这话让我心痛一时,但不会疑惑一世!那个悬而未绝、模棱两可的结果,让我总是在身边寻觅她的影子。头几年,我几乎神经错乱了,你知道吗?我一度把雁姬当作未央的替身,但我渐渐冷静地发现她不是。她就是雁姬,温婉贤惠,端庄大方,与我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的好妻子。我可以尊敬她、照顾她,与她这样细水长流地过一辈子。多少人羡慕雁姬,说雁姬的夫婿二十年专情如一;又有多少次家人以子嗣单薄为由,劝我纳妾不成。我并非沽名钓誉,而是真的不需要一群女人围着我团团转。雁姬是个好妻子,我不想辜负她,更重要的是,」我痛苦地说,「我实在不愿意再从哪个女人身上苦觅未央的影子,然后再度神经错乱,疑神疑鬼!」

努达海坐望棚顶,笑得痴傻,其中溢满苦楚,「我现在回答你的问题。雁姬是一朵开在我家中的牡丹,我欣赏她。而未央是一条藤萝,缠在我的血脉里,我再也看不见她。」

「什么?」他凑到棺材旁边听温布哈的声音,「你问我,会不会被藤萝缠得很痛苦?」他豪爽地笑着,坐回地上,「白痴啊你!我怎么会痛?未央是医生,她会准我痛苦吗?她回天宫去过神仙日子了,我难过?我痛苦?笑话,怎么会?!温布哈,未央一定是仙子,不然怎么会治好我的眼睛,怎么会说那么好听的故事,怎么会……怎么会贪图神仙的逍遥,撇下我在人间?」

「你们兄弟喝得好酣畅,不知可有未央一杯?海哥哥,别皱眉,我来了。」一个清甜的声音幽幽传来,沁人心脾。

努达海骤然抖了个激灵,他使劲瞪着眼,却怎么也看不清。窈窕的身影明明就在面前,却犹如皎月洒下的一弧清影,扑朔迷离,如何都触不到。

酒到酣畅时,温布哈也凑热闹似的与努达海对面而坐,他憨憨地朝努达海笑,仿佛也喝醉了。

「温布哈,那是未央吗?是真的?」努达海只当自己在做梦,即便是梦境,也该求个答案。

「是不是未央,你该听得出。」温布哈一脸故弄玄虚相。

「海哥哥,」声似未央的话语继续在努达海耳畔呢喃,「能够做你的藤萝,未央何其有幸!可你方才话里话外仍埋怨温布哈隐瞒于你,请不要责怪温布哈,他的所言所行仅是出于我之授意。其实是我坏,骗了你二十年……我已死去,早在你复明之前。未央狠心求你,就心痛一时吧,不要疑惑一世。因为,我已死去。」

她、已、死、去?努达海悬起的心倏忽向下一落,那弧清影亦随空灵之音消弭至无踪无形,仿佛不曾浮现。他有一刹那的冲动要喊出她的名字,却咬紧牙关硬吞了回去。

温布哈突然捧腹大笑道:「白痴!咱们不是约好了永远不提未央吗?笑我不守规矩,可你自己呢?她生也好,死也罢,总归是与你再无缘份。还是那句话,男儿志在四方,有什么是你努达海放不开的?」

努达海兀自灌下烈酒一碗,「这碗算你罚我的。我早答应你要忘记未央,今日犯了大忌。我不对,该罚。」他又倒了一碗酒,干掉,「我也答应过未央——我会忘记她。可惜我做得不好,对不起她。再罚……」

「你满脑子都是未央,不知道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兄弟。如果你偶尔想起我,不必太伤心,因为我和未央一样都不愿见你难过。放心,我们好得很……」温布哈笑着,渐渐退出努达海的视线。

温布哈就这样仓促地走了,这世上再没有人知道努达海早年失明的经历,再没有人了解他抱憾终身的爱情,再没有人明白他时而恍惚的感觉。努达海抹了抹潮湿的眼角,「你说的对,男儿志在四方,有什么是我放不开的?你走了,连我不守约定的机会都带走了……哎,我心里当然装着你这个兄弟,否则也不会如此匆忙赶来与你一醉方休了。好,再也不提那个名字!今夜只叙兄弟之情,刚从战场归来,却又渴望回到那个熟悉的环境,这感觉只有你懂……」他絮叨着往日同温布哈一同经历的短兵小胜、鏖战险胜、大获全胜……

三更,酒已尽。

「沙场是寂寞的,你离开了,我岂不更加孤独?」努达海踉跄地起身,扶棺而立,落寞地笑着,心却被愁酒刺得千疮百孔,「兄弟……」

努达海慢慢倒退着,离开了灵棚。

温布哈,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