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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检查的结果出来了,穆小安的肝部有一片阴影,医生说可能是由于长期喝酒形成的酒精肝,而我则完整正常。医生建议手术越早做越好,老穆头一次用关切的语调面对我说,“不着急不着急,让穆二好好调养调养,这丫头太瘦了,毕竟这几年在外面奔波的也很辛苦”。老穆说的有点低声下气,有点英雄气短,还有点多年来对故意忽视我而后突然的良心发现所形成的那么一种羞愧心理。我走过去抱住老穆半驼的肩膀,老穆跟妈妈一样,身量体重已经明显缩了水,像一件穿了多年的旧袍子,被岁月无情地挤压出可以御风当寒的能量,被迫从一个人的身上割离出去。那份无奈和不甘想隐藏又隐藏不住,只好那么刺喇喇的暴露在孩子们面前。我对老穆说:“爸爸,我没有关系,小篓已经等了十七年,我们不能再让她继续等下去。”丁卡在旁边似有什么话要说,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手术定在三天后,这三天里我住在了医院。长到二十五岁,这还是我第一次住院,说起来简直都有那么一点点的羞耻了。穆小葵太泼辣茁长,跟安城四周满山满谷没人伺弄的野葛藤似的,活得那么热闹和寂寞。啊,我觉得我都快要羡慕起穆小篓来了,穆小篓多么娇弱精致啊,是养在水晶玻璃花瓮里一株蔷薇。如果我是穆小篓那样的人,或者就是穆小安那样的人,安源也许是会来看我的吧,我突然这样虚伪的想。
这三天里,对我最关心的居然是穆小安,这又让我吃惊。穆小安似乎很忙,一刻也没闲着,进进出出之间接听电话的时间居多。丁卡做的饭菜很地道,尤其的堡的笋干乌鸡汤,浓而不腻,清淡绵香,手艺应该不是一朝一昔练就出来的,看来这穆一不止在市政府办做主任,在家里也是坐着头一把交椅。
穆一很歉疚地对我说:“穆二,你看啊,本来应该是我把肾移植给小篓的才更合适,我俩的血型一样,而且我的身体基础比你好得多。你看你太瘦了,一把骨头两跟肋骨的。”微微顿了顿,穆小安又略微强调说:“唉,不过谁能知道呢。谁能知道我这倒霉的肝这么不争气。早不出问题晚不出问题,偏偏在节骨眼上就出问题,它怎么这么不争气呢,不听人使唤呢,唉,唉……”穆小安一跌声的惋叹,多么不乐意她的肝啊,表现出多么真挚的血肉亲情啊,甚至穆小安的眼角还渗出了一颗浑圆晶莹的热泪来,在这颗热泪的感染下,我们都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跟着发出一跌声的回应:“啊,这怎么能怪你呢,这本来就是谁也说不准的事,老天还有打盹的时候何况是你的肝呢。再说我们还有穆二不是吗,穆二的血型虽然和小篓不太一样,可毕竟也是一母双生的亲姐妹呀,它们能不融合吗?能撂挑子吗?……不能,它们肯定不能。所以,穆一你就尽管放心,把心放到你的肚子里面,该干啥干啥……哦,对了,不是说你这几天要忙着竞聘市妇联主席吗?这可是大事,你尽管忙去好了,这里不是还有我们,不是还有丁卡?”
穆小安终于收拾起那颗温暖的眼泪,转回头对我的姐夫丁卡发出指令:“啊,丁卡,这几天就由你负责大家的伙食好了,你要尽量变换着花样。只有他们吃好了,我才能放心。”然后,穆小安舒畅的一笑:“我得走了,还有几个报告要上交梅市长,还有准备竞聘的材料。啊,我走了啊。”穆小安走的时候摇着杨柳细腰,一步三回头。真让我们感动。
但是我还是不得承认,我的姐姐穆小安有哪里不对劲,她很真挚,很温情很不容被人忽视。可是,为什么我觉得像是在舞里看花,水中捞月。那英在唱:“舞里看花,水中捞月,你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涛走云飞花开花谢,你能把握这摇曳多姿的季节…….”。借我一双慧眼,我或许能看得更清楚吧。
安城人民医院,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无疑都是安城最好的医院,环境幽雅条件优越,就算在全省范围内,其硬件和软件也都属上层。这是一家后建的综合性医院,收罗了一批颇有建树的医师教授。如今医院实行改革,不再局限于区域化和地方化,面向整个社会开放,竞争力自然就需要加强。安城人民医院还和省会的一甲医院实行了医术上的互动交流,偶尔也会有国家级的教授来这里坐诊。
我和丁卡漫步在优美的花园长廊里,正是****,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的香气,香樟,玉兰,梧桐,洋槐把宽大的叶片和阴凉洒下来,覆盖在我们身上。太阳已经偏了西,远山背后大红大紫的一片热闹。医院巍巍而立的白色大楼,窗玻璃上透射下斑斓的色彩,摇摇晃晃的,人在其间,也就隐隐绰绰的峻峭起来。月亮逐渐升上来,城市像浮在一片白雾里,一方方窗玻璃里透出绿色的灯光,扎在人眼里,居然有隔了一世的惘然。
“这医院建的不错,算安城的样板了。”我说。
“是樊攀的功劳……还记得樊攀吗。”丁卡看着远方。
“记得。我的记忆力一直比较顽固。”我想起丁卡从微雨巷口猛地窜出来,差一点撞上我。
“丁卡,你看起来不快乐。少年时期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
“穆二,你准备好了吗?明天就做手术了,我看你一点不紧张。”丁卡在担心我。
“哈,的确不紧张。这种手术目前已经不是什么难事。再说穆一不是托人请来了省里的老专家么?更无须紧张。”提到穆一,丁卡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丁卡”。
“哦。没,没有……。对了,樊攀上次回来还曾经问到过你。”
“你怎么回。”我歪着头,等丁卡继续说下去。丁卡英俊的脸在灯光下忽明忽暗,沦陷在一层雾气里。
“樊攀说还在等你,小葵。如果你还在游离,是否可以考虑接受他的建议。我看他对你是认真的。”可是我想说的是:丁卡,你知道吗,我从少年时期起在意只有河西小葛和你,河西小葛属于梅里,你是不是就应该属于我。只是我当然也知道,想说并不等于能说。
我微微叹了口气:“丁卡,很多往事都会事过境迁,樊攀只了解过少年时期的我,而对于目前的我,彼此都是陌生。我不能够自私到任由一个男人荒废掉大段的时间来等待我。如果你能再次看到他,请跟他说。‘他从来没有欠过我任何承诺,我们都是成年人,都是自由的。’”
“你其实一直没有改变过,穆小葵。你身上有一种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很美好的东西。”丁卡非常认真的说:“我很佩服樊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