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暮雪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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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柳里坡辞黄卷人 金娣出闺成大礼1

她却低下头担忧地道:“我是姨太太的贴身丫鬟,太太她能容得下我么?”

“凡事有我和祖明少爷呢!你怕她做什么?”我却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她看着我,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这才苦笑道:“眼下也只有这样了。若真有走头无路的那一天,大不了我随了姨太太上穹碧落下黄泉。”

“就你心计最沉重。凡事都要把事情想到最糟的地步。”我用食指戳点着她的额头笑骂道。

金娣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若兰就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前车之鉴,想起来我怎能无动于衷呢?”

“那只是一个疏忽导致的意外。”我闻言,忍不住地周身一颤。慌乱之余,我忙岔开了话题:“对了!娘舅老爷私吞姨娘财产一事,你可曾报过案没有?”

“姨太太念及手足之情,临终之时只管遮着不许报官。可我再三思虑,他即无情,又怎能怪我无义。所以我这才自作主张地报了案。可如今却也没有半点音讯!”金娣愤愤地说着,却有些耐不住的急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警局查案总也需要时间的,我们且等等再看。”我安慰她道,“这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人在做天在看,任他如何猖狂,终究也逃不过这天理的。”

“希望如此吧!”金娣却喟叹了口气怅然道。

方圆数里的柳里坡到处一片荒芜,枯黄的野草在冬日的寒风中迎着太阳像火一样烧红了整座山头。几只正筑巢筹备着越冬的鸟雀在叉叉丫丫的枯木枝上来回跳跃,偶尔发出几声凄厉的悲鸣。我和金娣踏着枯草从树下走过,它们却突然极其警惕地扑闪着翅膀“嗖”得一声飞走了。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不远处的樟树林中。

旧迹斑斑的山道,大都已被荒芜的枯草所淹没,可见其荒凉程度已叫人不言而喻。艰难的爬上山来,只见一座湿土尚未干透的新坟便出现在地平线的枯草丛中了。

远远地望着这座“千里孤坟”,金娣却突然眼圈一红忍不住簌簌落下泪来。我道这便是姨娘安息亡灵的所在了。迈着极其沉重的步子慢慢走上前去,心中的百味陈杂让我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以至于姨娘那不起眼的坟冢在我眼中越发显得渐小模糊——

哦——

那是什么?一个人影么?我突然拂袖擦干眼泪,定睛望去。原来墓碑处还真是一个人影在晃动。究竟会是谁呢?诧异之余,我怀着好奇心赶紧走上前去,却见是一个僧姑。只见她身着棕黄色的道袍,双掌并拢席地而坐,嘴里仿佛还在默诵着经文,似在祈祷。我愕然地望着她的身影,突然感到刹那间的熟悉和陌生,一时竟不由自主的呆了。

金娣却扑闪着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不由分说地走上前去。只见她才瞥了那僧姑一眼,脚下尚未站定,她就喜形于色地冲我挥手叫起来:“少奶奶!您快来呀!是——是咱们家三小姐回来了!”

我闻言,脑中一阵嗡鸣。果不其然,原来竟真的是她。看来昨晚那午夜惊魂的木鱼之声是她所为无疑了。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她竟真的回来了。我心里抑制不住的一阵激动,但脚下的步子却似千百斤的沉重。终于我站在她的面前了,只见她苍白的脸颊安详而平和,五官轮廓和身段却比先前又消瘦了许多。可怜见的,她过得并不如意。

青灯黄卷,了此残生。原来她竟真的已看破红尘度入空门。她已不是重前的那个她。那个曾经一度天真烂漫的晓琰早已被禽兽不如的艾珂凡亲手抹杀了。我眼前的晓琰只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尸骨残骸和行尸走肉。

“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

我突然鼻子一酸,努力克制住心中那股难以名状的喜怒哀愁:“小姑姑!你还曾知道回来啊?你可曾知道何家上下皆因你闹得四分五裂,骨肉分离?爸爸和姨娘痛惜与你,不幸撒手人寰,相继去世。你这做女儿的不但不思承欢双亲膝下,敬孝侍奉,反而任性出家自图清静。如今,你这一失足成千古恨,真可谓是追悔莫及啊!当初若不是你向我发誓,今天我又怎会落得骑虎难下,覆水难收的地步。脱胎换骨,重新做人。难道你这全是骗人的鬼话?你为什么要背负誓言?你这么做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死去的姨娘和爸爸吗?”

听到我声句颤抖的哭诉,她这才似乎略微有了知觉。只见她翕动着苍白而又干裂的嘴唇,微微睁开眼睛站起身来。她神情木讷地看了我一眼:“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贫尼自愧罪孽深重,不敢奢望施主宽容见谅。贫尼今世所欠施主之恩惠,愿来生做牛做马以求报之。善有善终,恶有恶果。施主的无量恩德,贫尼理应感恩戴德。遂立长生不老禄敬与长生殿上。贫尼朝暮祷告,祈愿施主能与尘世中体质康健,永享荣华富贵。”

“这么说来,你是要一条道走到黑了。”我闻言,气不可知地打断她,“现在一切灾难都已经烟消云散,你却依然一味的心灰意冷。难道你就这样从此一蹶不振,一路继续堕落下去吗?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没有人会真心责怪你的!你快些清醒过来吧!爸爸和姨娘的亡灵需要安慰,我们整个家族也需要重新振作。你不能全置此于不顾,一心的修经炼道啊!这样何时才能算个了局呢?”

面对我掏心置腹的阐述,她却一味地装聋作哑。她冷若冰霜的板着脸孔迟迟不敢正视我的眼睛。

金娣见状,亦不免挥泪劝道:“三小姐,你好糊涂啊!当初您莫名奇妙的不告而别,弄得老爷太太们都误以为您是寻着了好归宿。可如今又是何等缘故让您落迫到这种地步?”

深劝和泪水断乎再也打动不了她。看来只会触痛她陈旧而未愈的伤口。见她蹙紧了眉头,依然冷若冰霜的迟迟不肯再多言只字片语。我不禁有些哑然失笑。难道这就是她所谓的心如止水吗?

也许那场令人不堪负重的浩劫真的把她给抹杀了。那个曾经扑闪着一双迷人的大眼睛喜欢充满幻想的窈窕淑女早已不复存在了。我眼前的她只不过是一个历经过患难和万念俱灰的陌生人。

曾经桑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虽然当初她一手毁了艾珂凡,艾珂凡固然恨她入骨,可她却依然不能自拔的深爱着他。这就是折磨,所谓痛入骨髓的折磨。想到这里,我的心像撕裂了一样的疼痛,一样的酸涩。

我们三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僵持在冬日的冷风里。很久很久,她才终于收了手中的檀木念珠,转身自顾自的走了。

“三小姐!您这是又要去哪里?”金娣却突然诧异地叫住她。

“出家人四海为家。”她却丝毫不动声色地道,“双亲既已圆寂,贫尼尘缘已了,已再无牵挂。这人生如残烛,越烧越短。人生如汤药,越熬越苦。此时应是贫尼飘缈远去之期哉!”

“三小姐——”金娣一语未终,右手突然掩住了颤抖的嘴唇,胸口却依然在不停剧烈地起伏着,“姨太太她日思夜盼,盼瞎了眼。好不容易把您给盼回来了。如今她尸骨未寒,我断乎不会让您再走了!”

金娣呜咽着追过去抱住了她,说什么也不肯再让她走了。两人彼此僵持着,终不见有人妥协。我不耐烦地走上前去对金娣道:“你还是放她走吧!我们留得住她的人,总留不住她的心。她是有苦衷的。随她去吧!只是有一点,这回她若真得狠心走了。那么,我们姑嫂之间的情分也算是尽了!”

“少奶奶——”金娣愕然地望着我,无助的眼眸里透着失落和不解。

“爸爸和姨娘三年孝期未过,孝阳尚未呀呀学语,但凡她能够狠得下心,就让她走吧!算我错看了人!”我愤愤地道。其实,我心里是多么渴望她能够留下来啊——

此时,金娣顿觉为难,她无奈地转身扑倒在姨娘的坟前,抚碑嚎啕大哭。对此,她却视若无睹,终是神情淡漠地迎风走了。

见她这般无情,我深知她已是身心俱碎,万念俱灰。如果再行相劝,未免就有些强人所难。看着她的身影,一时消失在了山脊的尽头,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搀起金娣一起走下山去。

回到何家,我忙命人将姨娘生前一直住着的小后院收拾出来给金娣住下。我耐心地看着她吃完晚饭慢慢睡下,我这才起身回了自己的住宅去。

“小姐!这一整天你都跑到哪里去了?你可把我给急坏了!”柳妈见我垂头丧气地走回家,她却不由分说地就埋怨道。

“怎么?”我不由得一惊,“难道那索命无常又来发号施令无端找茬了?”

“哦——这倒没有!”她却嫣然一笑。

“那姑爷回来了没有?”我又紧接着迫不及待地问。

“也是刚回来,在卧房陪着巧哥正玩呢!”她回道。

“白天我不在,奶妈肯定累了吧?这里不用伺候了,您就快些下去休息吧!”我边说边上了楼。

推门走进卧房里,只见祖明抱着巧哥正坐在窗前咿咿呀呀地看夜景呢。周嫂却倚在桌边耸拉着脑袋倦怠地打起盹来。我见状,于是走过去推了推她:“抱上巧哥回房去睡吧!天寒地冻的,仔细着凉了!”

“对不起,少奶奶!我——”她睁开眼睛,却企图向我解释。

“没关系!”我拍拍她的肩膀催道,“赶快去睡吧!”

她却羞愧地向我笑笑,然后这才从祖明怀中接过巧哥匆匆回房去了。

“今天你这是怎么了?一副失魂落魄的?”祖明见我怏怏的,他却扑闪着一对英俊的大眼睛冲我饶有兴致地笑笑。

“祖明!你还不知道吧?姨娘她——她过世了!”我茫然地望着他深邃的眼睛,终于忍不住地扑在他怀里失声哭了。

“你——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他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的神情迅速变得格外紧张起来。

“事关人的生死,我怎么好同你随便开玩笑呢!”我痛不欲生地向他正色道,“金娣已无家可归,眼下正在我们的后院住着呢!白天她带我去看了姨娘的安息地,我们何家好歹也算是一届名门望族,竟没想到会让姨娘落得如此凄惨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