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人被南津大学特招的消息很快传遍全校,又很快辐射开来。尽管我和我的同窗们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可是周假回到家里,亲人朋友却不顾我们难看的脸色,满腔热情地打听有关细节,并毫不掩饰地表达对骚人的赞美之情。尽管骚人与秦絮云的恋爱关系已经明朗化了,仍然有热情的女孩隔三差五地闯进班里拜访骚人,要求他传经授宝指点迷津并主动提出找个僻静的地方。刚开始时他还在班内正襟危坐地向垂手并膝坐在面前的女孩神侃一两个钟头,男生们忍受不了这样强烈的刺激,纷纷要求张云起插手此事。张云起歪着头,摊开两手说:“让我说什么呢?人家光明正大地,再说人家就要上南津啦,出了校门就是不得了的人物,将来我们还得找人家办事呢,干么这么小心眼呢?”天长只好直接找到骚人,说:“你知道你的前途有着落了,可是弟兄们还得努力拚搏呀,你们在班里说话大家演题都演不进去,你们换个地方说吧,哪儿没人到哪儿去!”骚人看了看秦絮云,说:“对不起,打挠大家了,今后再有人来,我们只好到外边去啦!”天长说:“没什么对不起,哪远去哪!”
果然,再有女孩来找他,他们便出了学校,有时骚人第二天才回校。同学们习以为常了,秦絮云也行若无事,不少男生暗暗感到奇怪。
一切令人揪心痛苦的事都如期而至,无可回避,我只能坦然地接受:疼过了一阵,总会慢慢地减轻的。心里想着疼怕着疼,最让人痛心的疼却迟迟不来,更让人煎熬不已。晚上睡不好,中午睡不着,头懵、烂嘴、耳鸣,使我整天浑浑噩噩。一天中午,我正在校园里游荡,一只鸽子从远处直直地飞了过来,在桐树枝上跳来跳去地歪着脑袋看我,我仔细瞅了一会,忽然叫道:“姗姗!”
我有个小姨,解放后移民到关外,住在长白山余脉黑沙山下,表弟石蛋比我小了三岁。去年暑假大姨一家回来探亲,我和石蛋很快粘在了一起:下河洗澡,下地偷瓜,到水洼里摸鱼,用泥巴糊着鸡烧烤,在树荫下下棋,躺在露地里看星星,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一个多月很快过去了,一说要回家,石蛋就跑,一出去就是一天,黑透了才回来,不给小姨走的机会。又拖了好几天,姨夫急啦,第二天早晨,把熟睡的石蛋扛上架子车,拉到镇上,塞进客车里。我把自己最心爱的鸽子姗姗送给了他。一个月后,姗姗就带回了石蛋的第一封来信。我骄傲地把姗姗带到学校,向同学们炫耀。现在姗姗竟然摸到学校来了。我抚抚她光滑的羽毛,捏捏她坚硬而光滑的喙,姗姗“咕咕咕”欢快地叫着,在我的胳膊上肩上头上跳上跳下,不时亲昵地啄啄我的耳朵头发。我从姗姗脚上的竹管里取出一封信,石蛋在信中写道:“表哥,有坏蛋欺负我,我打不过他们,快来帮我!”我正恨英雄无用武之地,不觉心里直痒痒,骂道:“他妈的,欺负到大爷头上啦!”写了张字条:“知道了,马上去!”塞到竹管里,系到姗姗腿上,喂她点水、馒头渣,捧起她在脸上贴了贴,便摊开双手,姗姗乖巧地在我身边盘旋几圈,穿过树叶的间隙,不见了。
我的心一下子飞到了几千里之外的黑沙山下,只是歹徒留下的那句话使我举棋不定:他们只是为了找回面子,还是真的再来较量?如果真的要再打一场的话,我岂能监阵脱逃?我一定要彻底打垮这帮小混混。
又到了大星期,近路的学生大都回了家。只有高三的路远的学生才留下来。天刚暗下来,我就入睡了,一觉醒来,已是夜里十点多,校院里静得让人心虚,连个虫子的鸣叫也没有。上帝心绪烦乱地在天空涂上一大团一大团沉闷的灰云,整个世界闷得透不过气来。我悄悄打开后窗,迎面扑来的混杂的气息里夹着一缕缥缈的女声,如同一个洁白的幽灵在夜空飘过,又如一条轻柔的飘带在风中摆动。我侧耳细听,象在哭泣,又象在倾诉。不由暗暗吃惊:难道那几个坏家伙已经来过了?静下心来,声音更加分明。透过玻璃窗观察了一会儿,没见有什么人。我悄无声息地翻进女生院,四顾无人,一片沉寂,声音断断续续,从暗黑的女寝里清晰地传出来,在这个阴沉沉的夜里显得分外凄惨。我觉得自已好象走进了《聊斋志异》,汗毛根根立起,我缩着身子,右手扣着一把飞刀,左手慢慢地把门推开一条缝,闪身进去,又迅速缩到墙根,声音似乎停顿了一下,很快又继续了。屋里一团漆黑,吟唱声美丽而凄凉,轻柔却异常清晰,从心底里发出的深沉的气息缓慢而强烈地汹涌而出,充满了空荡荡的寝室,淹没了我的心!她不是用嗓子在歌唱,而是用心在痛切地倾诉: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飘流,
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
我不负天兮天何负我殊匹,
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制此八拍兮拟解排忧,
何知曲成兮心转愁。
天无涯兮地无边,
我心愁兮亦复然。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过隙,
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
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眼睛适应了黑暗,我看到在幽暗的背景上,一个身影在缓缓起舞。在这阒寂的夜里,她是在重温曾经的演出,还是在梦境中畅游?可是那悲怆苍凉的拖腔,从一个十七八岁女孩子的胸腔里喊出,确实匪夷所思:蔡文姬,这个乱世才女,一生颠沛流离,血泪为墨,写下《胡茄十八拍》,秦絮云怎么会对她的诗作如此挚爱?
唱了几阕,她披着头发坐在床上抽泣起来。
我点亮蜡烛,走到她的身边,轻声叫道:“秦絮云,怎么是你?你哭什么?”秦絮云抽抽答答地哭着,欲言又止,我内心生出无限怜惜之情,挨到她身边,碰到了她的胳膊,可以闻得到她的发香,秦絮云往我身上靠了靠,停止了抽泣。我的手在抖,心也在抖。我笨拙而又小心地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问道:“为什么伤心啊?给同桌说说吧!”秦絮云一下子抱着我,说:“我害怕!”她的声音里充满恐惧和哀求,我笼着她的肩膀,暗自好笑:白日里这么清高矜持的一个女孩,见了一点黑暗就吓得六神无主,甚至**!秦絮云说:“你抱紧我!”我坐了下来,秦絮云细细的胳膊好象两条柔韧的小蛇,死死地箍着我,身子抖动着,象只受了惊的兔子缩成一团钻在我的怀里。我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难道秦絮云是个小妖女?真的会有一个女魔头来把她收走?
“絮云,你怎么啦?”我惶急地问。
秦絮云定了定心神,异常冷静地说:“雨田,我知道你勇敢又有侠义精神,在这个可怕的夜里,我要你帮我渡过生命中的又一次劫难……”我顿时来了劲头:“你只管说,不管他是什么样的坏人,只要他敢来!我这人有个缺点,就是太善良,这一次,大不了狠狠心,一刀要了他的命,叫他有来无回!”秦絮云凄凉地笑了一声,说:“来的如果是坏人,就好办多了……人,是不应该逞强的!今晚我本该回去的……可是,我为了……它要来了……我预感到了!”桑雨田说:“没事,只要有我在,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怕!”
秦絮云又笑了几声,我分不清她是哭还是在笑:“老天呀!你怎么就这样对待我?你给了我如花的容颜,就该让花朵尽情地绽放;你给了我动人的身体,就该让这肉体充满活力;你给了我生命,就该给我一个完整的人生……老天啊,你怎么能这样呢……雨田,我不去医院,哪儿也不去,没用的……我们……就在这,过了那一会,就好了!”我着急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秦絮云在我的怀里奇怪地抖动一下,突然整个身体绷直了,翻起了白眼,我顿觉从脊背上往外冒凉气,正要放下她,她“嘤嘤”了一声,在我怀里又动了动。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秦絮云黑黑的眼睛看着我,幽幽地说:“我刚刚过去了一下,没吓着你吧……现在,你得听我的,然后……你走开……把我放平……对,不要枕头……把我胸口的衣扣解开……”秦絮云忽然怒道:“你站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走?”我讷讷道:“我……可是,你……”“你走,你走,我不要你看……”我转过身去,秦絮云尖利地叫道:“让我一个人等它来吧!”我刚走到门口,秦絮云忽然扯直了嗓子哭喊道:“我怕……”
我不由回过头来。
眼前的一幕使我终生难忘:秦絮云的身体反张过来,手脚抽搐着,牙齿磨得“咯咯吱吱”地响,白沫从她的嘴里汩汩涌出。我从没见过这个场面,拔腿往外就跑,第一个念头就是快去叫人,跑到门口,又觉得不对,秦絮云好像警告过我不要惊动别人;她正在死亡线上挣扎,此刻我怎么能离她而去呢?尽管我的头发梢都竖了起来,但仍然走近床边,俯下身子,轻轻地叫着:“絮云,絮云!”我找了条毛巾轻轻地擦去她嘴角上的白沫,思绪如同六月暴风雨来临前翻卷的乌云:多么美丽的一个女孩呀,此刻在死神的魔掌下辗转挣扎;多么有个性的一个女孩呀,此刻求告无门被病魔折磨得失去了所有的自尊;如果上帝创造了一个生命又这样轻率地蹂躏它,那么,那么上帝就是邪恶的!
她活得没有未来,可是也找不到死的理由!一个女孩子处于这样的折磨之下,却还能这么坚强的活着!
我对她充满了崇敬和怜惜。
秦絮云渐渐地停止了抽搐,呼吸也平缓下来,过了几分钟,她完全清醒过来,翻起坐起,冷冷地说:“对不起,让你看到了我的不雅!你可以走了!”我说:“我不走!”秦絮云一边摸索着扣上扣子,系上裤带,一边问:“你想干什么?”我说:“我……给你倒杯水吧!”秦絮云一口气喝完一杯水,说:“雨田,对于生活在阳光下的你来说,无疑于瞥见了死神的袍袖;对于习惯了体验死亡的我来说,这一切只是一个闹剧,结尾早已写好,只是多来几次跌宕起伏,点缀死神无聊的日子,你和我在一起没有好处的,你走吧!我知道今晚你帮了我,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可是你帮不了我一世……今晚的事到此为止,全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明天的太阳会明亮地升起,它会驱赶今天夜里笼在你心头的阴霾……我已经没事了……!”
“我受不了啦!”叶明媚恼怒地喊了一声,站起身就走。桑雨田摇摇头坐在沙发里叹了一口气!
一连两天,叶明媚没来上班,桑雨田打电话问叶院长小叶是不是不舒服啦,叶院长说:“她呀,又在家耍小孩子脾气,你抽空哄哄她吧!”桑雨田听得心里暖暖的,不由得连连答应!
叶明媚穿着宽大的睡衣给他开了门,嘟着嘴递过来一杯水,说:“你还来干什么?”桑雨田说:“好像我来了多少次似的!这是第一次呀,我不能来看看叶小姐呀!”叶明媚有点难为情地拢了拢头发,说:“我有什么好看的!”“你听我讲了两晚上故事,突然不上班了,我也着急呀,让外人知道了,还会以为咱们闹了多大的别扭!”叶明媚得意地笑了,说:“谁让你欺负我啦!”桑雨田摊摊手,叶明媚说:“我不许你和别的女孩子搂搂抱抱!”桑雨田说:“那是过去的事了,再说,是在特殊情况下……”叶明媚说:“过去的,你得忘掉,不许再提起!”桑雨田笑道:“嗬,野蛮!我是想做个透明的人,向你交待一切,如果你经受不起……”叶明媚说:“谁不让你说啦!可是……可是……你说得那么细腻逼真……说明你……经常想着她,我受不了!”说着又掉下泪来。桑雨田拧了条毛巾递给了她,叶明媚不接,把脸侧了过来。桑雨田无奈,给她擦了擦脸。叶明媚咬着嘴唇,脸上泛出了笑意。桑雨田说:“就这点事你就受不了啦,以后还有……唉,算了,不说啦!”“你还有什么更过分的事呀?老实交待!”叶明媚命令道,桑雨田说:“你让我左右为难……”叶明媚说:“你只管说吧,我倒要看看,你这个黑小子……到底干了多少坏事!”桑雨田说:“现在是上班时间,晚上老地方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