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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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握发吐哺

莫慎独见她忽然闭口不读,心想这样流芳千古、脍炙人口的诗文,侄女一定读得很熟了。便道:“这首诗,固然是好诗!我所写的字,侄女以为如何呢?是否能和这首诗相映成趣?”

“嗯,三叔的字很好,古今罕见!三叔的墨宝和这首诗门当户对,珠联璧合!”

莫湘梨假意称赞着,略略审视了一下字幅上的笔迹。她虽然不懂书法,倒也看得出来,三叔的笔力可谓龙蛇飞动、力透纸背。但细细一品,从字里行间之间,隐隐可以察觉到,笔墨间似乎蕴含了某种明珠置于暗椟、名马不遇伯乐的愤愤不平之意。

忽听莫惜哥大笑道:“三叔,你这幅字,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服穿?你要是王羲之嘛,那你的字还能换只鹅,可惜你不是王羲之!你的字,一根鹅毛也不值,一文不值啊!”

莫慎独刚被侄女夸赞了几句,心里正得意,一听这话,勃然变色!

他身为文人,生平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自己的诗狗屁不通、自己的字一文不值。莫惜哥说的这番话,杀伤力很大,就好比对一个自以为性嚣张的人说——“仁兄,你易举不坚,恐怕终身不育啊!”这话听来,是够气人的。

“你……你快滚出我家去!”莫慎独颤抖的手指隔空点戳着莫惜哥,厉声道:“你站在这里,脏了我这块纯洁的土!你滚不滚?”

“呵呵!”

莫惜哥仰天而笑,昂首阔步地走到小院一角,大刀金马地坐了下来。对三叔的怒声赶撵,恍若不闻。

“三叔,您别动怒,消消气嘛!”

莫湘梨好言劝解着,赞叹道:“三叔的这一手字,可谓大巧不工、浑然天成!一眼看过去,既有龙飞凤舞的气势,又有行云流水的洒脱,既将锋芒毕露、又将神华内敛,可谓既豪放而婉约,既如猛虎下山,又如乳燕归巢!侄女一见之下,顿觉神清气爽、如饮玉液琼浆,仿佛品性也因得窥三叔的墨宝而熏陶得分外高洁……”

“呵呵呵!过奖,太过奖啦!”

莫慎独捋须大笑、得意不已。虽然侄女只是个少女,但能得到旁人如此高的评价,实在是打心里舒坦。他被侄女夸得合不拢嘴了。

莫湘梨心里笑着,没想到自己拍马屁的功夫如此高强,三夸两夸,居然把龙、凤、虎、燕这些令人仰望的珍禽异兽也给扯进去增色添彩了。为了拍个假意的马屁而连累这些有血有肉的东西,莫湘梨自问愧对鸟兽。

她顿了一下,嗓音一提,朗声道:“三叔,您参加科举考试,别的不说,就单凭这一手惊世骇俗的字,再不济也得捞个举人耍耍吧?”

莫湘梨虽然不是习举业的男子,但她不用想也知道,十个举人老爷,有九个已经做上官了。三叔如果是举人老爷,哪还会在这穷乡僻壤刻苦攻读,忍受这粗茶淡饭的清贫!

却听莫慎独长叹一声,扼腕道:“大明科举取士,书法的好坏,在考官眼里固然有些效力,但其力甚微,毕竟还是以八股文取士!这八股文,是以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所构成,专讲形式、没有实意,文章的每个段落死守在固定的格式里,连字数都有所限制,考生只是按照题目的字义敷衍成文……”

“噢,原来考举人很难啊!”莫湘梨不想听他罗嗦,故作恍然状,欣喜道:“三叔,那您一定是秀才咯?”

莫慎独脸上一红,悄悄背转了身子,半晌一言不发。良久,脸上闪过一丝悲愤之色,说道:“慢说是秀才,便是状元郎,也须由童生考起,你知道么?”

“呵呵呵!这话你也真好意思说!”一旁的莫惜哥拍手大笑,欣喜道:“原来三叔只是个童生而已,太好了!嗯,四十岁的人了,还敢承认自己是童生,这份勇气也实在了不起!”

按照明朝的科举制度,凡是习举业的读书人,在没有通过考试取得生员(秀才)资格以前,不论年龄老少,都叫童生。

但同样是童生,中年童生和幼年童生又有区别。

一个人如果十岁之前就考取了童生,那他很有大神的潜质,人见人夸。如果像莫慎独这样,四十岁还依然是童生,那就相当于一个女人四十岁了还是独守空闺、不知肉味的剩姑,的确是羞于启齿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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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慎独被侄子三言两语气得差点晕过去,他勉强压住怒气,冷笑道:“我就算八十岁还是童生,我也比你这个盗贼活得干净!罢,罢!我何必自污,居然跟你这个畜生说话!”

“呵呵。”莫惜哥笑而不语。见三叔被气得不轻,心里十分爽快。

一旁的莫湘梨向哥哥挤了挤眼,又向莫慎独道:“三叔,科举考试不是摸鱼摸虾,不能寄希望于一日之功!只要三叔有恒心毅力,依侄女看,将来什么状元、榜眼,那还不是唾手可得?咱连探花都不稀罕,三叔以为呢?”

莫慎独怒气当头,侄女这一番话,实在是太暖心窝子了。

他赞同地点了点头,激昂道:“说得好!科考并非一朝一夕之事,须得本着铁杵成针、金石可镂的恒心,忍辱负重、甘守清贫、长期发奋!倘若急功近利,那便会欲速则不达、适得其反!古有‘五十少进士’一说,五十岁考取进士,那还算年少有为,何况三叔才四十岁?嗯,不急,不急!有志者,事竟成!实在不必急于一时的!”

他排山倒海地说了这么多,既像是给侄女讲道理,更像是一厢情愿的***说完这些话,心里好受了许多。

莫湘梨忽道:“三叔,可是侄女不明白,读书是为了什么呢?比种地有什么好处吗?”

莫慎独摇了摇头,对侄女这个问题感到很无语,道:“子曰:学而优则仕。士人读书,那自然是为了求取功名、为了出仕。说明白些,就是为了做官!种地怎么能跟读书相提并论呢?种地能种出什么来?种一辈子也休想种出功名来!”

“是这样的吗?”

莫湘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故作懵然道:“那么三叔,做官又有什么好处呢?侄女听说,做官的人,每天要处理政务,忙得吃不好,睡不好。好像还有个典故,叫‘握发吐哺’的吧?反正,人一做了官,身子就是朝廷的了,想出去钓钓鱼都不行。那三叔为什么还要做官呢?就这样种地读书,不是也一样过日子吗?”

“湘梨,看来你确实是涉世未深、年轻识浅啊!”

莫慎独摇头叹息,说道:“握发吐哺,那是西周时期,周公告诫兄弟伯禽的话,是过时的老话啦!放眼本朝的大官小吏,哪个人当得起‘握发吐哺’这四个字?嘿嘿,说到敛财嘛,握发吐哺的官吏倒是极多……”

“你说什么?”莫惜哥突然站了起来,坏笑道:“三叔,就凭你刚才这句话,如果我告发出去,你还想考状元?嘿嘿,剥皮示众你都赶不上第一刀!”

“你要告,你告呀!这就去告,去呀!”

莫慎独毫不在意,淡然道:“我既然敢说,我就不怕你告!你一个贼人居然告发一个读书人,官府有心有眼,谁会信你的?不判你个诬人之罪,我还不罢休呢!”

“呵呵,原来你是个老狐狸。”莫惜哥冷笑。

他刚才说要告发三叔,原本是恫吓之意,但见三叔早就留了后手、甚至还要倒打一耙,心里竟为之一寒。虽然即便真有官府来捉拿自己,要脱身也容易得很,但他对三叔的人品却看得更透彻了,心道:“你不仅对儿女心狠,你还没有人品,你就是个自私的小人!”

莫湘梨又向哥哥挤了挤眼,示意不要打岔。随即道:“三叔,我们不要理他。三叔请继续说下去,以开侄女疑惑!”

“嗯,我何必跟一个畜生一般见识?”莫慎独修养极好,气定神闲。

他顿了一顿,说道:“这当官嘛,也是很有学问的。司马公有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时还有一句官话,叫‘千里为官只为财’!所以说,当官跟种地一样,也是养家糊口的一种营生,只不过要比种地高雅很多。至于你说的‘握发吐哺’,那只是传说,不可信的。在如今的官道上,如果某君握发吐哺,纵算别人不说他沽名钓誉,那他的官位也坐不了三天!”

“噢,我明白了。”

莫湘梨做顿悟状,总结道:“这么说,三叔日日苦读,只是为了当官、为了高雅、为了利来利往!那也可以说,三叔手中的书卷,就如同商人手中的算盘、***脸上的笑容,只是一种得利的工具,是嘛三叔?”

“呃……”莫慎独嗫嚅。听侄女的语气,好像颇有些讥讽之意?

他端正脸色,说道:“也不尽然!读书固然可以做官,但纵算做不了官,也可以陶冶自身的性情、修身养性!像陶渊明,当时没有科考一说,他主动辞官,归隐田园,以诗书为伴。更早的,像颜回。”

他说到颜回,精神一振,赞许道:“颜子向来是我的榜样!颜子一心向学,孔子赞他:‘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历朝历代,掌权者对颜子尊崇不已。便在嘉靖九年,皇上尊其为‘复圣’!想颜子在天之灵,生前虽受尽清贫之苦,死后却能受万众瞻仰,想来颜子也没有白受清苦、也可以得意九泉了!”

“是的嘛?侄女听三叔一番教谕,受益匪浅!”

莫湘梨乖巧地点点头,缓缓地在院中踱着莲步,说道:“三叔,侄女觉得,你读书不外乎两个目的。先谋利,再求名!能当官是做好啦,你当了官,就可以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地搜敛钱财,当你把白花花的银子捧在手心里的时候,回想以前所受的种种苦楚,你心里会涌起一阵报仇雪恨般的快意的!”

“就算当不了官呢,你也可以假清高!扮出一副不为外欲所役的圣杰面孔,甘守清贫、一心向学。这样,某些不明真相的后人就会称赞你的贤明,甚至还会误打误撞地把你和颜子扯到一起、称你为‘颜子第二’!这样嘛,虽然没谋到实利,但也图了个清高之名,对你所受的清苦,也算是做了个聊胜于无的补偿!”

“所以说呢,侄女打心里觉得,三叔你就是一个地地道道、如假包换的伪君子!你把你内心的肺腑之言说给我听,可见你的脸皮是何其的厚!三叔,你真是不要脸到极点了,我呸!”

她在说这些话时,脚步慢慢踱到了莫惜哥的身边,说完最后一句“我呸”,迅速掩藏到了哥哥的身后。心里暗想,三叔,你就算被我气疯了,有我哥哥在,你也别想伤到我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