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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古浪方言寻根

古凉州(包括古浪县)地处边陲,其居民成分多以内地移民及戍边士卒后裔为主。由于历史上代有豪强割据,再加交通闭塞,故民间方言中蕴藏了不少古代汉语的“活化石”,有力地回答了“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这样的历史考问。

在我童年的时候,如果和小朋友们吵吵嚷嚷,闹得大人心烦,就会听到严厉的申斥:“滚开!把人过骚的!”所谓“过骚”,就是令人耳根不得清静之意。但在很长时间里,我不知道它正确的写法究竟是哪两个宇?直到长大多读了几本书,这才明白:“过骚”就是“聒噪”个非常古老的汉语词汇。

我国著名的“五经”之一的《尚书‘盘庚》中,就有“今汝聒聒”的记载。《楚辞丨九歌》亦有“鸲鸽鸣兮聒余”的诗句。可见,我国两千多年前,就把喧扰、嘈杂叫作“聒”。元丨白朴的戏剧《梧桐雨》第四折有词曰:“则被他诸般儿雨声相聒噪”,这就完全和古浪人的方言一致了。

古浪方言将“昨天”叫“夜勒个”。我在六十年代初,写过一篇题为《民族形式琐谈》的文章,认为“夜勒个”是个“古里怪气”的方言土语,不如“昨天”、“昨日个”来得现成明白。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肤浅之见。因为“夜勒个”即“夜来个”,也是一个古汉语词汇。

据我分析,唐丨孟浩然《春晓》:“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诗句中的“夜来”一词,就是古浪话的“夜勒个”;“勒”为“来”的转音;“个”是助词,精炼的诗句进行了省略。及至刘秉忠的元曲《小令干荷叶》,就直截了当地说:“夜来个,醉如酡,不记花前过……”按刘秉忠原籍河北邢台,后出家为僧,曾云游山西大同一带;看来,“夜来个”一词,至少在元代,已是我国华北地区的大众语汇了。能入于词曲,其广泛流传不言而喻。

古浪的老百姓,三两结伴同行,或一起合伙作事,不说“一块儿”,却说“一搭里”:“我们是一搭里的。”一这可以说是“土得掉渣”的老土话,常常引起外地人的嘲笑:“啊!你们是意大利的?外国人哇!”

殊不知这句“土话”,并非古浪人的创造;远在唐代诗歌中就已初露端倪。如以写当时宦官专权的讽刺诗而著名的卢仝,在其《月蚀》一诗中有句云:“摧坏破壁眼看尽,当天一搭如煤炱。”亦如《春晓》中的“夜来”一样,《月蚀》中的“一搭”省略了一个“里”字,“一搭”和“一搭里”是一个意思。迨至“元曲”,已全用了这一俚词俗语。例如《朱砂担》:“我和你合个伙计,一搭里做买卖去”,就完全像古浪市井引车卖浆者流所说的话一般无二了。

我的童年在古浪农村度过。那时候我知道“女人”有个别名叫“堂客”。就在当时,这一怪精精的名称,也不常挂在人们嘴上。到后来属于我长辈的那几代人故去以后,就再也听不到有人把“女人”叫“堂客”了。

其实,“堂客”一词,来源亦甚久远。据文献记载,隋代的墓志铭即有“堂客不空,桂樽恒满”之句。《红楼梦》第十五回:“里面的堂客皆是凤姐陪伴接待”;《儒林外史》第二十七回:“仍旧叫我家堂客送与他”……由此可见,在明清年间,“堂客”的称谓,也曾普遍流行于封建上流社会。我最后看到周立波写于六十年代初期的长篇小说《山乡巨变》中出现的“堂客”一词,那恐怕就是这一古老的中国女性代名词的绝响了。

古浪民间,将污秽废弃物叫做“物索”,即我们现在所称的“垃圾”。其实“垃圾”不读“拉及”。我上小学时的三十年代,在中华书局编辑出版的《公民》课本中的“垃圾”一词,其注音符号读为“勒塞”,也就是古浪民间方言的“物索”,不过发音稍转而已。但不知什么原因,在近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内地亿万群众,却异口同声把“垃圾(勒塞广读成了“垃圾(拉及厂,似乎年轻的古浪人,今天也不把“垃圾”叫“物索”了。

其实,古浪人的“物索”,那是老祖宗留下来的遗产。至少在宋代文献中,已有“垃圾”一词出现。南宋吴自牧所撰《梦粱录》卷十二“河舟”条云:“更有载垃圾粪土之船,成群搬运而去。”吴自牧是南宋都城临安(杭州)人,我不知道近代老一辈的江南人是否曾经把“垃圾”读为“勒塞”,或近似谐音如“物索”者?但我却了解大多是闵南籍的台湾人,以及由他们主办的影视、广播等媒体,至今仍然把“垃圾”读作“勒塞”;那么,这就是说,台湾的中国人对“垃圾”一词,坚持了传统的正确读音;而大陆的中国人却把“垃圾”的正音读歪了。

事实如此,却又不然。因为语言文字的演变,自古至今就有个“约定俗成”的惯例。既然十二亿人民众口一词,都将“垃圾”读成“拉及”;而且大陆出版的《辞典》、《字典》都肯定了这个读法,它也就自然地有了它的“合法”性;如果非要恢复到“正确”的传统读音,不仅不可能,也没有那个必要。至于将来台湾统一了怎么办?那就按“一词两读”的习惯,去各说各话吧;我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两岸同胞日益频繁的交往,“少数服从多数”,也就会逐渐趋于一致了。

保留在故乡民间口头的古老汉语,一定还有很多。这篇短文里所涉及者,不过沧海之一粟。聊为抛砖引玉,以供专家学者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