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对前河生产队的人来说,学校显然是一个有吸引力的地方,尤其一些女人,农闲时会结伴来,赶集似的,其实没什么实际的事情,东张张,西望望,嘻嘻哈哈一阵,就又走了。一次,母亲正准备去上课,生产队一位妇女火急火燎地跑来,她怀里抱着她一岁多的孩子,一手端着一碗饭,大大咧咧地对我母亲说:“老师啊,帮帮忙,我就要上工,来不及喂这孩子了,麻烦你替我喂一下。”母亲正欲说什么,那位妇女丢下孩子就跑去上工了。
晚上,学校也并不冷清,常常我和母亲吃过饭,村里一些人就陆续来了,他们并不是完全来玩,很认真地说要跟母亲识字。前河生产队那时是一个先进生产队,党员在全大队占的人数最多,他们还成立了过硬的青年突击队和铁姑娘队。虽然那些小伙子们和姑娘们个个根正苗红,但许多都没读过多少书,对文化知识都有一种渴望。我母亲就在备课和批改作业的间隙教他们识字。母亲一次只教三四个字,比如:工人,农民,生产队—…—母亲总是先教读音,再讲这个词的意思,然后教笔画顺序,最后就让他们自己读、自己写、自己记。后来,生产队索性办起了夜校,让村里不识字的人到学校读“夜校识字班”,我母亲当仁不让地又当起了夜校老师。这样我母亲自然更忙了,按今天的话说,是超负荷工作。
然而,母亲后来回忆那段日子,总是说,那是她很幸福的一段时光。
两只“猫”
我还没说我的乳名叫“猫”,我不知道我的乳名为什么要叫“猫”,但在那个“家”里,我却与另一只“猫”不期而遇。另一只“猫”也不是真正的猫,而是一只钟,它是母亲将那只太老的钟替换而来的。在那只钟表面透明的玻璃里面藏着一只猫,圆圆的脸上夸张地长满了胡须,那胡须,就是计算时间的刻度。它的那双眼睛尤其可爱,绿莹莹的,似乎时间的颜色就是绿莹莹的颜色,而且这颜色会动,一天到晚滴滴答答地眨个不停。我那时太喜欢这只钟了,我不叫它作钟,而是称它为“猫”。我第一次看到这只“猫”时,就惊喜地叫了一声:“妈妈,你看猫!”母亲愣了一下,看看我,又看看那只钟,不觉笑了,而后她说,那只“猫”可比你这只“猫”有本领呢。我不服气,说,我会读书,它有什么本领?母亲说,它会随时告诉我是什么时间。我听了若有所思。眼睛一直盯着那只“猫”,像是要看穿什么,但显然那时我还根本无法理解时间这一概念,我和那只时间的“猫”毕竟还只是初识。
不过那时候的事情还是很有趣的,我和那只钟竟然同名,都叫“猫”,而且,自从我将那只钟称为“猫”后,母亲也一直这样叫了,她常常喊:“猫,看看猫到几点了。”“猫,该起床了,猫都到七点了。”不明底细的人,还以为母亲是说胡话呢!我至今仍相信那几年肯定是母亲一生中非常幸福的时光,因为有两只“猫”整天陪伴着她,我这只“猫”是妈妈的宝贝小儿子,而我渐渐发现,那只“猫”同样也是母亲的心爱之物。她每天清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给那只“猫”仔细地洗脸,不让它有一丝灰尘。上课时,总要将它带到教室,时间对母亲来说,既显得紧凑,同时又需要掌握得十分精确。晚上睡觉前,母亲又要将它拨弄一番。而那只“猫”也十分听话,每天早上六点多钟,会准时将母亲喊醒,也将贪睡的我喊醒,它的叫声嘹亮而急促,我醒了以后总是显得很急躁,并且想着一个奇怪的问题:我和这只钟为什么都是“猫”呢?我们两只“猫”之间到底有什么相同,又有什么不同?
这个问题,那时似乎一直在我幼小的脑子里萦绕。每天晚上,母亲坐在桌边备课,批改作业,我则在一旁做作业。我很快就将作业做好了,不急于睡觉的我,就静静地坐在仍专注地坐在做自己的事的母亲身边,一边陪着母亲,一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桌上的“猫”,和它比赛眨眼睛——渐渐地,我感到我们是在用眼睛说话,说呀说的说个没完。但许多年以后我意识到,每次比赛其实都是我输了,与一只本质是时间的“猫”进行任何比赛,输的都只能是暂时生存在时间之中的那一方。但这样的比赛是有趣的,人长大了以后于无形中仍然在继续着这样的比赛,更有可能是有意义的。生命就是时间,人因此有着时间的属性,生命与时间的相似,正如我和那只钟都是“猫”的相似。不过,当时我只是出于顽皮,母亲显然也喜欢我这种静静的顽皮,因为当她批改完作业后问我作业做好后一直在干什么,我说我一直在和那只“猫”说话时,她突然搂住我,在我的脸上亲着,而后说:你真是只温顺的“猫”。
那年冬天的一个星期日,两只“猫”跟着母亲回到离学校十几里的家中过了一天,我这只“猫”当然是自己走,那只“猫”则幸福无比地蹲在一只竹篮里,被母亲一路拎着。第二天一早回学校时,天却下起了大雪,路泥泞不堪,呼嘯的北风将脸吹割得生痛,我们走得异常艰难,但母亲一刻也不愿停下,她不时地看竹篮里的那只“猫”,催我走快些。我已经气喘吁吁了,但我知道,是那只“猫”在催母亲,我不能拖尾巴。我咬着牙紧跟着母亲走,终于赶到了学校,这时,学生们将我们团团围住,欢呼起来。母亲从竹篮里取出那只“猫”,一边将“猫”身上的雪擦干净,一边说:好了,我们开始进教室上课了。
那只“猫”早就不知流落到何处了,但多少年来它时时在我眼前显现,而记起它时,我眼前有总会产生一些幻觉,那些不断进入眼帘的东西,似乎全都不断地变成了“猫”。
最近的人家
离学校最近的人家是会会和小琴家,与学校只隔一个屋角。会会与小琴是姐弟俩,我一直喊他们的母亲为屋后奶,那段时间,晚上,屋后奶常常带着会会和小琴到学校来,我们伙伴三人照例是做好了作业就痛快地玩,母亲也是照常批改作业备课,屋后奶则坐在一边做针线,谁都不影响谁,但谁都觉得不能少了谁。有时母亲闲下来就教小琴绣花,屋后奶也把头偏过来认真看着。这是一个多么恬静的画面。许多年后,母亲仍常常说,那时真的像是命运安排似的,晚上只要屋后奶娘儿三人在身边,她心里就格外踏实。
那年冬天似乎特别冷,学校坐落在村子的东南角,一到晚上,北风在屋角发出尖锐的啸声,叫人毛骨悚然,我害怕,也感觉到了母亲的害怕。春天时,我就知道母亲特别怕打雷,只要电光闪过,她就把我紧紧地抱住,雷声越大,她就把我抱得越紧,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心跳。现在,我就在心底希望屋后奶他们晚上能一直陪着我们。但这当然不可能。然而让我和母亲意想不到的是,有一天,屋后奶邀我们住进他们家去。于是,从那晚开始,母亲就带着我住进了屋后奶家。在那间厢房,安上了两张床,屋后奶带着会会小琴睡一张,母亲带着我睡一张。当我们睡在那张床上时,感到比在孤僻的学校的确温暧多了!
在那间厢房,我同会会与小琴更亲密,有时我会顽皮地跑到他们床上去,说是与他们挤在一起更暧。母亲和屋后奶还没睡的时候,看我跑到那张床上也不阻止,反而会笑。在两位母亲的笑声中,我和会会与小琴在床上闹成一团。后来两位母亲也要睡了,就让我回到自己的床上,但我赖在那张床上不想回来。屋后奶有一回就笑着说,小琴是女孩呢,你也不晓得怕丑呀!什么是女孩?我那时显然还不懂,还不知道怕丑,仍然赖在那边。屋后奶又笑着说:“以后把小琴给你做老婆算了,你要不要啊?”什么老婆?我正想这一问题,小琴已在拼命地把我往床下推。这时我母亲也笑了,说,你看人家都不欢迎你了,还不快过来。
从那一次以后,小琴就再也不要我往那张床上爬了,后来,我当然也知道女孩是怎么回事,老婆又是怎么回事了。几年后,我和小琴在初中仍然同学,但我们好像不认识似的,相互都躲避着,偶尔抵了面便立即红着脸各自跑开。再过了许多年,我在大学读书了,一次寒假回家,在镇边的一个交叉路口,我竟然和小琴不期而遇,小琴是从大山挑柴回来在路口歇息,她见了我,红着脸轻轻喊了我一声乳名,并对我嫣然一笑。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小琴就挑着担子上路了,望着小琴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内心竟涌动着一丝莫名的惆怅。
他们的父亲我好像只见到过两次,这很可能不对,但印象里只有那两次。一次是在一个晚上,他们的父亲回来了,会会和小琴出厢房迎接,而对我来说,他们的父亲反倒像是一个天外来客——后来我才知道,会会的父亲曾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战士,那时是大队民兵营长,天天在大队部值班,偶尔晚上回来——我随会会他们出门,看到的是一个痩高个男人,手里握一把很长的生满铁锈的刀。这当然是他走夜路用来壮胆的,但在我眼里为他平添了不少威严。他进堂屋好像拿个什么东西,就出来和大家打了招呼,又带着那把刀消失在夜幕里。从此,那间堂屋,还有那把刀,连同一个痩高个男人在我心中充满了神秘色彩。
许多年后,已经在外工作的我一次回乡,竟在村路上遇到了他们的父亲。他见到我十分高兴,邀我再去他家作客。而经历许多年风雨,当初的民兵营长在我眼里已不复神秘,脸上充满的是慈祥和亲和。两年后,母亲告诉我,会会他们的父亲去世了,稍早一点,屋后奶也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一人默默地走到一个空地上,呆呆地坐了近一个时辰。
水通往水缸的路
我的小学前面有许多条路,通向不同的地方。路,本身就是一个很有意味的词,作为一个回忆者,路总是清晰地在我的记忆中交织。我在这要描述的一条路,与我们“家”的生活息息相关。这条路并不长,从学校大门出来向左一拐,只几十米就到河堤了,接下来就要从河堤斜着往下走,一直走到河底。河底有村里人为母亲方便用水而搭的一块小桥板,也叫“跳”。这个“跳”会随季节的变换而移动,夏天时,河里水位高一些,“跳”就接近河堤一些,冬天时,河水低了,“跳”也会移到河的更深处。母亲每天都要去那“跳”上洗衣服,还要从“跳”边将水挑进家里的水缸。这条路母亲每天要重复经过多次。
母亲曾说,这是一条水通往水缸的路。
一开始,我并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将这条路称为“水通往水缸的路”。其实,这条路对我来说也是很熟悉的,我在这条路上能望到水,但我眼里的水是照亮我快乐的水,这条路也成为我通往一种快乐的路——春暧夏日,我会经过这条路去小河里玩沙玩水,河堤上有许多树,我还会爬到树上玩。一条同样的路,为什么在我和母亲眼里竟不完全相同?
后来,我才似乎有所醒悟了。那当然是由于我更多地看到母亲在这条路上往返的身影。那时母亲一早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河下挑水。其实母亲挑水不是真正的挑,而是端。母亲不是挑担子的行家,何况这条路并不好走,从河底上河堤,几乎是垂直上来,脚下也崎岖不平,若是遇上下雨天,则泥泞不堪。母亲挑担子不行,但母亲有母亲的办法,她是用洗脸盆去河下端水上来。母亲每次必须端八盆水,才能倒满厨房里的那个小水缸。
这是我数的,一点不错,是八盆。一开始,母亲端水在我眼里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来来回回的,穿梭似的。我很兴奋,站在边上为母亲数着数。“妈妈,你端五盆了,还端三盆就够了。”“妈妈,水缸里的水快满了。”我常常这样快活地叫喊着。母亲似乎也乐意陪我这样玩,她端一盆,就问我一回:“你数清楚没有?我端几盆了?”我盼望母亲快快地把水缸里的水盛满,但母亲端着端着,就要坐下来歇息一会。就在母亲歇息的时候,我渐渐注意到一些细微的地方,我看到了母亲额上些微的汗珠,听到了母亲的喘息。
有一次,下午放学,天下着大雨,母亲必须护送学生回家。母亲打着伞,把河对岸的学生一个个送过桥,送到他们家门边不远的地方,再喊应他们的家长:“孩子回来了。”母亲这才转身回来。我在学校里等着母亲,就在这时,屋后奶挑着一担水桶来了,在雨中,屋后奶为母亲挑了两担水,水缸满了,这时母亲也回来了,母亲感谢屋后奶。屋后奶却笑着摸摸我的头,说:“你这孩子,也不知道早上也帮帮你妈妈的忙,替你妈妈端几盆水哟。”
望着母亲和屋后奶,望着她们浑身湿透的衣衫,我有些不知所措。那时屋后奶常常跟我说这样的话。母亲抽空打鞋底时,屋后奶也说过,你这孩子要是女孩就好了,也可帮你妈妈打几针鞋底。听到屋后奶说这样的话,我总是红着脸害羞,逃得远远的。而这一次,我朦朦胧胧地觉得内心有一种什么东西在萌动。我偷偷地走近水缸,认真仔细地望着水缸里的水,似乎要从中看出什么来。刚刚被屋后奶倒进水缸里的水还在晃动着,水仍然是以外一样的水,但不同的是,此时,母亲端水的身影,还有那条陡峻崎岖的路,似乎也在水中晃动着。
终于,在一次母亲端水歇息时,我拿起脸盆去替母亲端水。母亲没有阻止。我像母亲一样,打了满满一盆水就往回端。但我端不动,走了几步,盆里的水就洒了一地,把自己的鞋都泼湿了。然而,在我童年的身躯和心灵里,就这样第一次感受到了重量。
两本大书与“马上”
我渐渐认识不少字了,竟开始看起课外书。学校有个图书室,其实就是母亲在那张简易的竹子书架上特设的一个小角落,整个“图书室”只有两本书,一本是《十万个为什么》,一本是《星火燎原》,另外就是几本小连环画。我当然先是看那些小连环画,很快就不过瘾,开始盯上那两本大书了,其中我更喜欢《星火燎原》,因为那里面都是打仗的故事,这些战斗场面的文字似乎特别适合孩子的阅读心理,很快,这本书被我翻得烂熟,脑子里时时充斥着一个个惊险的战斗场面,又与曾看过的一些黑白战争影片的情节相交织,被那些悲壮的战斗故事和英雄人物激发得热血沸腾,我的生活语言也开始出现了一些新的词汇,我开始学影片中的英雄人物,比如李向阳或者杨子荣,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伸开,构成手枪状,指着同学叫喊“冲啊”“杀啊”“缴枪不杀”……但我这种表现受到母亲强烈的阻止。
但我内心仍然热血沸腾,有一天竟突发奇想,偷偷写起打仗的故事来,并像模像样地“写”了几篇,其实就是变相抄袭那些看过的故事,当然也只能是变相抄袭那些看过的故事。母亲当然也知道我是变相抄袭,但与强烈阻止我叫喊相反,母亲对我“写”故事竟给予了莫大的鼓励,她甚至把我“写”的故事钉成本,又红红绿绿地画些插图,很像一本书的模样了。现在,我已完全忘了当时“写”的书的具体内容,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我后来能写一点文字,与那时的变相抄袭分不开,因为这是我对文学产生兴趣的最初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