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立秋,午后,天气仍十分燥热,我来到了家乡老县城里的一条老街。
这里特别注明老县城,其意不只是说那座县城很老了,而更是将它与家乡的新县城区别开来——考虑老县城处于城北一座水库潜在的威胁当中,二十多年前人们开始建起一座新县城。新城与老城相距十几公里,中间被一条河天然相隔,这河就是当地很有些名气的长河。
我非刻意而来,事情十分偶然:那天我正在新县城一家酒店和几位朋友喝酒,酒足饭饱后,有位朋友要陪他的两个熟人去看老街的一所老房子,随口问我愿不愿一同去玩玩。我正无所事事,便一口答应。那两个人一个是房主,想卖掉那老房子,一个则欲将那房子买下,朋友是中间的介绍人,而我呢,就完全只是一个陪着的闲客了。
人其实常常要被牵扯到一种偶然的事件当中,那天我如果不是闲着也许就与这件事擦身而过,闲着的本身也是一种偶然?
家乡老县城有条老街叫东风街。这个街名是怎么来的?它似乎像是那个特殊年代的产物,但从这街所处的位置看,叫它东风街又是很准确的,它位于老城的东边,较偏僻,街的尽头通向那条很有名的河流,河流生风,这街一定是常吹着东风的。于是这街被称作东风街也就很自然。由此可见,这条街也许从面世那天起,就叫这个名字了。但这条街到底有多少年历史?我却没认真地打听过。不过很多年以前,少时的我曾来到过这条街上。作为一个乡下的孩子,那时县城的街道对我充满诱惑,但也令我胆怯,不敢往街的尽头走。这样自然也就不曾深入地知道这老街,以及常常吹拂在这老街上的东风。
然而,多少年过去了,与这老街久违的我,竟被另一阵风吹来了:朋友驾车驶过那座桥,往左一拐,再沿河堤开一段,又往右一拐,竟从老街东边的尽头进入到老街。除了我,车上的人都是来办正事的,心情似乎都很急切。朋友把车开得较快,我坐在上面,真的有一稗被风吹动的感觉。我还没来得及把车窗外的景致看个明白,还没注意老街和它的尽头是如何分界的,老街就出现在了眼前。车子还在往前开,当然也是朝我记忆中的反方向开。而这种反方向的进入,使得这条老街在我眼前更显得陌生,好像老街对我有一种拒绝的意味。
实际上,老街的确已不是从前的老街了,我们进入的这头,两边许多的老房子已被拆除,被拆除了的房子所留下的空地,显得很狭窄,但也显得很空旷。坐在车上的房主介绍说,这里的老房子是有规划的拆除,有房屋开发公司即将对这一块空地重新开发。我边听她说,边注意到那空地虽还是一片废墟,但并不显得凌乱和颓败,旁边已堆放了一些建筑材料,果真显示出正要整体开发的迹象。
房主家的老房子还在前头,车子继续往前开。要想看前边,我只能贴着车窗斜着朝前看。前边就真正是老街了,街两边所有的老房子都还在,并没有拆除,狭窄的街道上有人走动着。但我那种斜着看的视觉效果显然不太好,只能看个大概,街上的景物和人的形象都有点变形。此时,房主也在车内猫着身透过车窗玻璃往外看,她说她搬出这老街已有许多年了,房子租给了一个乡下人住,她和家人平时也很少来,现在在车子里一时把不准她家老房子的准确位置,她还真要看真切些呢。开车的朋友就开着玩笑对她说:你也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竟把娘家都忘了。大家就都笑起来。
房主记不准曾居住过的老房子,其实当然是时间这个东西在从中作怪,但这种怪,此时只在一句玩笑话中就消解了。
后来,车子自然还是在房主家的老房子前停下。下车后,他们几个很快就走进了那所老房子。我当然不急。外面与空调车内存在着很大的温差,我刚下车一时还不能适应,而阳光此时直接照着我的眼睛,眼前的一切便都有些恍恍惚惚的了。很久,我才较为清醒地意识到我站着的这个迆点,正位于老街的中段。也许是建了新县城的缘故,这老城的老街看上去就很冷落,街道显得很窄,柏油路面早就不那么鲜亮了,街上走的人不多,零星地有几家住户前开了小杂货店或服装店,但顾客不多,那些店主在酷热的空气里,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眼神迷茫,在我站着的旁边一家住户门口,有两个老人正坐在荫棚下下象棋,他们好像刚下过一盘,输者不服,于是这一盘又重新开局。
我还看到了什么?现实中的一切与记忆似乎总难以完全吻合,我问自己,这就是我少小时曾来过的老街吗?
二十多年前,也是酷热的季节,我在县城参加高考,送我来参考的父亲把我带到这条老街一个远房名戚家,吩咐我在考试的三天里,每天把脏衣服送过来,请那位我应称作姑妈的亲戚洗。这位远房姑妈很和蔼,对我十分热情和关切,我在她身边很快就没有什么拘束感,但在那三天的黄昏,我每次沿这老街走往姑妈家时,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胆怯,因为在这之前,我还没到过县城呢。应该说,县城的一切对我都充满诱惑,但我就是胆怯,不敢在街上乱走一步。冋时,在参加局考这一人生关键时期,我还有一种背负重担的感觉,那种负重感也不容许我心猿意马。我只是感到那个夏天真的是太热了,黄昏时也一样。那时我像一点没注意到这街上吹拂的东风。
但那时肯定是吹过东风的,那东风肯定也吹拂在了我的身上,在我的身上打下过烙印。此时,我下意识地在街道上面东而立,果然有东风拂面之感,但我知道,此时的东风非彼时的东风。哲人早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自然,人也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街道,不能两次被同一缕东风所吹拂。现在我来到这条老街上,已丝毫没有什么胆怯了,内心也没有什么负重感。我可以在这条街上随意走动,但我的脚能吻合我曾留在这老街上的脚印吗?我突然试图找到那位远房姑妈的家,然而我已根本记不清姑妈家的具体位置,我想找人打听,但很快就打消了这念头,也许姑妈家的老房子也像那边的房子被拆除了,或许在更早的时候5姑妈家就和刚才那个女房东家一样搬走了。但我仍努力地回想着姑妈的家和姑妈,然而就像我已记不清自己当时的确切模样一样,我也记不清那位姑妈的形象了。
我的思维一时已无法与记忆链接,于是我一转身,也走进了女房东家的老房子。这是一座两层楼的老楼房,因为有人租住着,里面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楼下进门就是一间大客厅,客厅正中摆一摇篮,一个婴儿正安静地睡在里面。早进去的那几个人已上到了楼上,他们当然要把这老房子每个角落都看个仔细,特别是那个想买这房子的人,更是要把这老房的方位,面积,结构,损旧程度,以及用水用电等情况都搞得一清二楚心中有数。我当然不关心这些。不知为什么,我却对这老屋的气味,灰尘,水迹和光线感到十分敏感,这些东西使我联想到时间等一类抽象的词语,而我在想着这类词语时,内心沉入一种安静,就如同那个正熟睡在摇篮里的婴儿,静若止水。
他们几个下楼了,都集中在楼下的客厅里,一时都没说话,似乎也很安静。但我知道,他们的安静是表面的,其实他们的内心都在活动着,因为他们正在进行一场交易(当然这个交易是合法的),房屋的价格还没说呢,怎么就会这么“安静”地完事?但买卖双方都不愿先说话,显得小心翼翼,像是都在试探对方,而这种小心翼翼也是一种进行交易的技巧。后来还是作为介绍人的朋友按捺不住,问他们各自的意思怎样。买方这才先说出了一个价格,但从女房主的神情看,对方说出的价格显然与她所想相差太远。她很委婉地说了几句,而对方似乎也一听就懂,于是接下来双方的话就多起来,并说到拆迁与开发的话题,这当然不是题外话,显然与这一次的交易相关。双方说话时,都不时将眼光看着做介绍人的朋友。但朋友一言不发,双方都是熟人,他在中间显然不便说什么。而我站在旁边更显得不伦不类,正尴尬时,那个睡在摇篮里的婴儿突然醒了,并不安地大声啼哭,那个年轻的母亲怎么哄也无济于事,十分焦急,却又束手无策。
我想,那婴儿也许是因为燥热,也许是被里面人的说话声惊醒。不管怎样,婴儿的啼哭打断了买卖双方的谈话,大家似乎都觉得无趣。朋友说,反正都看过了,我们先回去再说吧。于是大家都走出了老屋。出门时,我发现那两个老人的那盘棋还没下完,我瞄了一眼,棋局正处于胶着状态,我无法看到那局棋的最终结果,因为他们都上车了,我也只好跟着上车。很快车子开动,我们便又如一阵风般离开了老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