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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女儿错(十二)

冬日的暖意随着那个渐渐西坠的红球慢慢冷却。没有呼啸的北风,依然能感觉到后背心寒气袭人。隔壁的王婆婆手上总是离不开那个篾火炉,她坐在门口的石磨木架上,用细柴枝不断地翻动着篾火炉的草木炭,她要把灰炭挑拨得更旺些。

母亲找来一条旧裤子,扎紧裤脚,在土灶前铲柴灰,轻车熟路的她麻利地扎实裤脚的另一头。平静地迈出灶房,朝下屋走去,母亲今晚上又要生孩子。我的心里好紧张。我家那十几只淘气的鸡又在水车架飞上飞下,咯咯的叫个不停,吵得人心里莫名的烦乱。

母亲又开始在床和便桶之间踱来踱去。无言的父亲拿出枕头边的手电筒匆匆出门。他要赶紧的找干外婆来接生。我们在屋里呆呆地目视着临产的母亲。真想她快点生出来,最好是生个弟弟出来。等待总觉得那么漫长而枯燥。斜挎着木药箱的干外婆来了,她检查一番,高兴地对父亲说:“这胎好像是个男孩。”父亲紧绷的脸上顿时舒展开来,乐得眉开眼笑:“是男孩?男孩好啊!如果生个儿子,那就没什么说的了。”

母亲的阵痛越来越厉害,干外婆叫她不要再去便桶假尿,都这时候哪有那么多尿,等下不小心把孩子屙到便桶里怎么办?她让母亲躺到床上去。母亲像没听见,仍旧脱掉裤子坐在床前的鞋凳上,听着干外婆的口令,吸气,憋气,用力。贴在母亲前额的六海湿得滴出汗珠,痛苦的脸憋得通红,一声接一声的“嗯……嗯……”

“噗”的一声,婴儿随着羊水滑落到母亲的两胯之间,又一个屁股向着我们的小娃娃。激动不已的父亲带着一丝狂喜,他那双闪着亮光的眼睛焦急地盯着地上的小娃,他在努力搜寻着小娃腿间那个小茶壶把。望望正在拿酒精药棉消毒剪刀的干外婆,父亲显得急不可耐。他走到母亲面前,用脚尖轻轻地翻开趴着的小娃娃。一瞬间,父亲那颗火热的心再一次被泼下一瓢冰水,透心寒,透心凉。“没用,没用。又是女,丢茅坑里,丢小便桶里溺死算了。”父亲气得脸都扭成麻花。

“讲什么蠢话?女儿也好,人家扎了就扎了,你们还赚一个女儿,女儿长大也好。去,煮点东西给你老婆吃,别饿断气了。”干外婆一边剪脐带一边催促生气的父亲。

母亲用手抹去满脸的汗珠,委屈又难过的哭诉:“我不想生儿子吗?看着这双活溜溜的眼睛,你忍心?你下得了手啊?你要丢你丢。”

气极的父亲此刻也无语,转身开门走出去。剪断脐带,母亲自己起身坐进被窝。她站起身的那一刹那,潮湿的地面上漫开一大摊血,我和二妹连忙把放在门外的柴草灰倒在那摊血上,用高梁秸杆扫帚赶紧扫。

父亲捧一碗荷包蛋煮剩饭来到床前,母亲哽咽着说:“我吃不下,什么也不想吃。”

“吃不下也要勉强吃一点,不吃饭,喝几口热汤也好。”干外婆劝慰母亲。干外婆把包裹好的小妹妹递给坐在被窝里的母亲。她麻利地收拾药箱,反复叮嘱父亲:“我要回去了,明天家里还有客人来。好好带着几个女儿,晓不晓得?”

“辛苦干外婆了,连饭也没吃。”沮丧的父亲不忘从衣兜里掏出二三十块钱塞到干外婆手里。“新年正月的头一次接生,您拿着。”

“不吃了,不吃了,回去了。”干外婆背上药箱就走。

“那我送您。”父亲打着手电筒跟在干外婆身后。

生下小妹妹的第二天,四奶奶端一碗生鸡蛋过来看望坐月子的母亲。“反正都结扎了,以后也没得生。添多一个女儿也好,还没起名字吧,不如就叫她增增。”四奶奶说增增就是增多的意思。六十多岁的四奶奶立在床前,扫视我们三姐妹。“你看看你这几个女儿,个个长得这么好,好好养大她们成人,长大也是一样。”四奶奶弯腰瞅瞅母亲身旁的小妹妹安慰地说。四奶奶又语重声长地劝慰着满脸失望的父亲:“老侄儿!看开些,女儿也好。好好培养成人也一样。”

小妹妹增增的到来,如同一盆冰冷的河水把父亲心头复燃的火焰重新浇灭,干瘦的脸上泛出的那两片霞光也瞬间消失。生活又回到往日那片凄风苦雨之中。惶惶不安的父亲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计划生育那帮惹不起的“土匪”还是否会卷土重来?心灰意冷的父亲又决定,初八就和他们去GD家里这个烂摊子只好留给我们母女几人先扛着。难道他们连几个妇孺也不放过吗?这个一贫如洗的家,他们能怎么样呢?

目光呆滞地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无限地失落和伤感。我们要怎么办?怎么过下去?母亲结扎后又生孩子的事,很快传到村干部耳朵里。妇女主任踏进我们家,看着还未满月的小增增,她表示无奈的宣布:“村里决定,看在你们特殊的家庭情况份上,这次只罚四百块钱。如果是生个儿子,就不只罚这么少,尽快想办法交清罚款。”她还一再叮嘱母亲:“要是镇里派人来调查,问起你,就说孩子是去年十二月出生。千万别说是正月,我们都担不起这个责任。好自为之吧。”

望着她迈出我们家的门槛。母亲焦虑的锁着眉头,看着粉嫩的小妹妹:“又要罚钱,你怎么不是个男孩呀?你怎么要走那么快?和你二姐一样,本来是投男胎,怎么就都变成妹子?唉!”

三岁多的三妹,乳名带弟。当年生她时,盼望她能带个弟弟。那头队里李爱英的女儿与三妹差不多大,也叫带弟。她去年真的带弟弟。我家带弟怎么就不灵验呢?小三妹长得很结实,水汪汪的双眼皮大眼睛里透着一股男孩的锐气。一天中午,她气呼呼的从祠堂外的八卦邻婶堆里跑回来,嘟着小嘴,摖着噙满泪水的眼睛气愤地说:“哼!……干姑姑叫我泥巴菩萨,好讨厌她,恨死她了。我才不是泥巴菩萨。”我们诧异地问,为什么?后来我似乎明白,人家小孩冬天里不但穿着自己母亲织的厚毛衣,而且外面还罩件保暖的棉外套。我的三妹身上穿的这件红色旧线衣,是姨母女儿琴表姐穿过,然后我穿,二妹穿,现在是三妹穿。没有棉衣,里外就三件单薄的旧衣裳,她的小手还暖乎乎,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未感冒。她们数着三妹身上的衣服,摸摸她的小手,惊讶得带着讽刺,呼三妹泥巴菩萨。三妹气得好久都不理睬那个干姑姑。

母亲的奶水真养人!她怀里的小增增一天一个样,皮肤跟二妹一样白皙。我仔细打量三个妹妹,我们三个都是双眼皮大眼睛,唯独小妹妹是单眼皮。眼瞅着这个还不会走路的增增妹,我和二妹又没了自由。每天放学后,母亲下地干活,我们就轮流看住增增,她饿了就哇哇大哭,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只能抱着她不停的转悠,哄她逗她。母亲基本上要天黑才回家。一下午带着她比挑水还累,而且一点偷懒的机会也没有,哄不住哭闹的她,心里烦死了。真盼望她快快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