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鸟人先生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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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与日逐走:我们都是夸父

我至今保留着对各种远古神话传说的喜爱,不时会翻阅一下,咀嚼一番,它们总能告诉我很多东西。

某种意义上,所有的神话都不是神话,所有的传说都是真实的。——这不是所谓“新闻报道”“纪实报告”之类的资讯式的表面真实,而是一种真正深入到人类命运深处的、关乎生命存在的真实。

古人的智慧,要比日益淹溺于信息垃圾和现象沼泽中的我们,来得更明晰而精准,他们洞若观火,常常能够直接触摸到本质的东西。

远古神话传说所揭示的正是这些东西,比如“夸父追日”——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山海经》)

一个巨人形象,一场“荒唐”行为,道尽了人类某种既悲且壮的命运,其所呈现的,正是我们每个人都置身其中的生存状态,其所讲述的,其实就是我们的真实人生。

我们都是夸父,我们都在追日。

一方面,“日”意味着时间,我们都活在时间里,做这做那,去这里去那里,从出生到死亡,都受着时间的鞭策、催促和牵制。作为一种既公平又无情的物质,时间奔流不息,一去不返,带着它永恒不变的冷漠。我们计算着时间活着,与时间赛跑,想从海绵里挤出水,从分分秒秒中淘出金子,——然而我们终将发现,在时间面前,人人都是“失败者”,人人都将无可奈何地“道渴而死”,“向天再借五百年”的豪迈终究是一声喟然长叹,就算再借到五百年又如何,在时间的长河里,一千年也不过是沧海一滴水。现实始终是庄子的感慨: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在这忽然之中,我们最大的渴望,也许是歌德借浮士德之口对生命中的某一个刹那所说的那句话:你真美啊!为我停留一下吧。——这是千古的咏叹,我们想抓住逝者如斯的时间之流中的某朵浪花,——但却什么都抓不住。不管你多么留恋,也没有一朵浪花能为你停留,就像太阳一刻都不可能为你停留。——这是我们作为时间动物而必须领受的命运。我们只能像夸父那样不停地奔跑,不停地追赶,然后在路上死去,而时间的水依然奔流不息……

另一方面,作为象征,“日”意味着:理想,或梦想,或所谓真理,生命的某种终极意义。某种层面上,人是一种为理想而活着的动物,人永远都不满于现有的一切,永远都向往着、渴望着另一种拥有。而所谓理想,基本上是一种无法抵达也无法拥有的东西,它如果可以抵达可以拥有就不是理想了。

这是一种用来自欺欺人以证明自己活得不是行尸走肉、证明自己活得有意义的东西,夸父所追的“日”就是这么个东西,你可以赋予它辉煌灿烂的意义,——它确实也辉煌灿烂。然而它终究还是一种自欺欺人,在这种自欺欺人的背后,主导一切的,是无知。无知催生不自量力之事,比如人类永远都在不断重复着、人人都在渴望着的一个事情:征服。凯撒说: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我们想征服这,征服那,——为了我们的贪婪,为了我们的野心,为了证明我们是多么有力量有能耐,——虽然最终常常不过是证明了我们的无知和不自量力:对大自然的征服最终只是破坏了自然并由此而引发越来越可怕的自然灾难,直接威胁着“征服者”的生存,——征服常常演变成被征服,最终,所谓的征服,其实不过是个幻觉,到最后,凯撒究竟征服了什么?——然而我们依然还是渴望着征服,就像我们永远都怀有某个理想一样。为了活着,我们需要一个幻觉,我们必须活在幻觉中,否则生命就丧失了意义,而丧失了生命意义,几乎就等同于死亡。

在这里面,不管是把“日”当成时间还是理想,我们都嗅到了某种恐惧:死亡的恐惧。夸父追日,其基本的想法不过是想留住太阳,也就是说,让白昼常在,让光明永驻,因为他不想活在日落后的无边黑暗之中,——这是对黑暗的恐惧,而黑暗就意味着死亡。

我们对于时间的分秒必争和唏嘘感慨,我们对于理想的热烈向往和执着追求,我们所渴望的凯撒式的征服,也许,只不过是源于对死亡的恐惧?

人类所进行的种种活动,也许,也不过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

事实上并不是我们在追求什么,——不管是追求财富,还是长寿,还是真理,——而是死亡的恐惧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们,让我们不得不拼命往前跑,拼命想挣脱死亡的阴影?

一切冠冕堂皇和振振有词,一切伟大壮烈和可歌可泣,也许,都只是这么一回事?

恐惧确确实实存在,而我们也确确实实活在恐惧之中。而恐惧,无非正是源于无知,——对死亡的无知。而对死亡的无知同时也意味着另一种无知:对生的无知。

我们的全部恐惧,也许,就只是因为对于生死的无知?因为不知生,也不知死,所以,我们只能像夸父那样,永远都在追日,一代又一代,永远都在追日的路上。

但那“日”,却永远也追不上。我们必须接受的唯一结局就是:道渴而死。

让人沮丧。然而这沮丧中,却分明又有着某种激动人心的东西,“为理想而死”在我们的认知中,似乎就是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算得上是英雄行为,永远为我们所推崇传颂。

于是夸父追日的结尾,有了这么一个光明的尾巴:弃其杖,化为邓林。邓林即为桃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无疑是对夸父追日行为的赞美和肯定,也是对所有后来者的激励和祝福。

从一开始,从我们远古的祖先那里,我们就已经被教育成为“追日一族”,我们都是夸父的子孙,——生死恐惧和我们的无知,从此被消隐在种种“与日逐走”的行为之中,追日成为必须之事。你可以怀疑追日的可能性和必要性,但你始终活在其中。

奔跑吧,夸父们!——这是生死无知的我们所必须的命运,即使其中充满“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