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自古有官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人情胜似清河冷,世事更如蜀道难!”狂笑声罢的周秀才忽然又惨笑着自顾自的吟起诗来。
“这周秀才莫不是疯了吧?”王力大眼瞪小眼。
“莫要装疯卖傻!老实交代你的阴私龌蹉事!莫以为我刘老虎手中欠缺刑具!等到了县城,三木之下,啧啧啧,就你这小身板,到时候就怕悔之晚矣!”这却是刘捕快在威胁。
在众目睽睽之下,周秀才旁若无人,又悲怆的吟道:“曲终人散皆是梦,繁华落尽一场空。物是人非事事休,不道离情情正苦!丧家日,西风号,一声声,道不尽人间苦事!”
“哇呀呀!姓周的!这里没有肖先生和你吟诗作对!你还是省省吧!有话痛快说,老子可没这个耐心和你磨牙!小心老子的拳头发痒!”王力这时真的发脾气了,捏紧了拳头,逼了过去。
看着周秀才那平时保养良好的容颜,此时,悲怆,死灰,他的脸上就这会儿功夫就多了几丝苍老。让于望也不禁想起后世红楼梦里的评语: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
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于望心里也不禁恻然,但是祸福无门,终究是自找!当下他制止了王力的暴利倾向,温声道:“周秀才!现在你有什么话可以说了罢,只要你坦白招供,或许还有一个自首戴罪立功的机会!不过,这当然不是我来决定的!这一切都有上面朝廷的处置!不过有一些话,得说明白了,眼下你这些家产是肯定不存的了!”
周秀才那死灰的眼中泛起了一丝活气,他原以为于望今天要大开杀戒,把周家满门都斩杀灭口于此。听于望的口气,还是要把他交给上面处置,如此,只要家中亲伯奔走营救,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本来就算是于望今天杀了他,他也要说出自己所知道的,何况现在还有一线活命的机会?在周秀才的叙述中,事件经过浮出水面。
原来这周秀才功名心切,但是屡次不举,于是经常到马头营明福寺烧香许愿。说来周秀才平时对于乡民是刻薄寡恩,但对于寺庙的捐助施舍倒是出手大方。这一来二往的,就引起了明福寺里大和尚们的注意。
一个月前,周秀才又去拜佛许愿。料不到这次是明福寺的方丈亲自接待,请了他到禅房,两人对坐品茶说禅。说来这方丈也真的让人好生佩服,这天上地下,诗书佛经,信手拈来,潺潺而谈,一副得道高人的风范。
周秀才又惊又佩,这方丈似乎是不经意间问周秀才经常来许愿,许的是什么愿?面对如此高人,周秀才连连称“万万请大师指点迷津!”
这方丈轻描淡写的道:此事有何难哉!当下说认识一个佛门同道,他们有着自己的民间香会,这个香会信徒极多,下至贩夫走卒,上至高官侯爷,都有香火供奉。甚至听说,连紫禁城里面的大太监都有入会的。
如果周秀才入了这个佛门支教,从此就会结交上那些香会里的大人物,还怕自己以后出不了头?听闻此话,周秀才当真是喜从天降,当下苦苦哀求,又重重的对明福寺施舍了一大笔银子,终于这方丈答允介绍。
如此,周秀才也就和这伙白莲教的妖人搭上了线,后来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明福寺?”于望心里道:“不就是自己去年出事,那些请来法事做不成,反而讹诈了一些银钱的大和尚?”
“牵扯上明福寺了?”刘捕快冷笑道:“这白莲妖人历来用寺庙来做藏身之地,这是有前例的,三年前在滦州凤凰山云峰寺白莲妖人就造过一次反!”
“亲伯!”于望问道:“有个问题,我奇怪了很久,为什么我们这滦州白莲教徒如此之多,仿佛到处都能撞上?”
“哈哈!”刘捕快笑了:“这个有什么奇怪的!且听我给你详细道来!”
原来这滦州白莲教可是了不得,以前万历年间,滦州有过一个叫王森的人物,他一手创立了“闻香教”,取名闻香是为了避官府的忌讳。对于信徒,则根据所掌握教义程度,分别给以“传头”、“会主”等名号。“闻香教”信徒很多,遍布京师、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四川等地。
后期则是王森之子王好贤,他策动教中徐鸿儒起义,同期在直隶响应的于弘志,都是闻香教的“传头大主”。他们倒是轰轰烈烈的造反,做着人间帝王的美梦,不过转手就给朝廷镇压了。
“哦!原来咱这滦州是白莲教的老巢啊!怪不得,怪不得!”于望惊叹道。
同时,这刘捕快却是皱起了眉头,低声向于望道:“据我所知,这白莲妖人向来拉人入教不择手段,以前王森在时,他身入京师,结交外戚中官,传教自如。这个倒不是吹的。这明福寺背后似乎也有咱蓟州镇守太监的影子,这个我早就听说过了。眼下······”
“亲伯的意思是?······”于望一听说和太监有关系,当下也凝重了起来,在整个大明朝,历代天子在位,不论是谁,其间太监的权势熏天是不用多说的。于望又不傻,眼前的自己,那些大太监捺死自己就像捺死一只小臭虫那么简单,如果现在和那些大太监作对,完全是自己找死!
“也不是不能办!只要我们避开白莲反贼这个敏感的名词,掌握明福寺那些贼秃们的种种恶行,就以民间刑事犯法罪也可以捣了这个贼窝,只要证据确凿!就算那太监,也说不了什么。”
“不过,光听周秀才一面之词,还是不行啊!我们要拿到直接证据!不然,这事情还是不能办!”
“唔!这倒是个办法!没有了白莲反贼名义的引火烧身,那太监也总不能自己蹦出来为这些罪犯张目罢?”于望点头称善,寻思道:“如何收集罪证?”
······
“报告长官!在周家地窖里发现大批粮食,其中还绑了一个人,属下已经带了过来!”两个青壮推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年轻人过来。
“各位好汉!各位好汉!有话好好说,只要你们提出要求,我刘家必然竭力办到!只求求你们不要再打我了!”这个年轻人鼻青脸肿的,显然以前吃了不少苦头。
看着眼前狼狈的年轻人,于望心头失笑,这进周家来,打打杀杀,忙忙碌碌,倒是把正事忘了。旁边的刘捕快却早已经起身迎了上去,春风满面,只是赔笑道:“这位莫非就是被匪徒绑架的刘公子?莫怕!莫怕!本捕快率手下不辞辛苦,百里追踪,终于找到了贼巢,经过三百回合大战,眼下你是安全了!”
刘捕快嘴里说着,手上不停,替这年轻人解了身上的束缚,又恭敬的请这刘公子上座,同时喝令着让周家出来两个婆子赶紧去烧水上茶。
这刘公子兀自没有回过神来,只是目瞪口呆的听从刘捕快的安排,如同一个被人牵线手提的木偶人。看到刘公子这么木木的,刘捕快忽的又从身边掏出了自己的腰牌,恭敬的递给刘公子,道:“刘公子!看来你还不是相信自己获救了,我这些人,人可以是假的,但这腰牌总不会有假吧!请过目!”
于望看着刘捕快的热切忙乎,感慨道:“人跟人真是不能比啊,这刘公子不就是有门亲戚是永平兵备副使么?后世的官二代,富二代,就是被刘捕快这种不自爱的人所惯出的吧!想想后世一个无知者无畏的青年怒吼吧:我爸是李刚!”
那刘公子终于相信自己获救了,惊喜交加,此时大难得脱,只是口口声声的道:“这位英雄尊姓大名?这次你救了我,我刘家定然不吝厚报!说吧,你有什么要求,在这永平府,还没有我刘家办不到的事!”
刘捕快笑的合不拢嘴:“小的贱名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这刘公子的事情接下来也清楚了。原来这永平兵备副使刘景耀是他家的世伯,这刘景耀是天启二年进士,历任大城知县、兵部车驾司主事、崇祯六年,也就是去年,升永平兵备道山东按察司副使。
此人在眼下的大明中也算是稀有的好官,为人方正,坚持儒家礼法,平时正气浩然,尤其看不得眼下大明上下蝇营狗苟的局面。在整个大明上下乌烟瘴气中,他就如明珠般的亮眼,也遭了不少人嫉恨。但是他是进士铁招牌出身,加上在清流中颇有声誉,那些贪官污吏虽然恨他恨得咬牙,但是如果想整倒他,代价太大,通俗来说也就是犯罪成本太大,颇有得不偿失的感觉,小人们工于趋利,岂能做这赔钱的买卖?如此他们背地里都是称呼刘景耀为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刘景耀当了永平道第一人。这刘公子家也就跟着沾光,去年在永平府治开了粮行,那生意做的是红红火火!但是刘景耀为人正直,虽然对这门亲戚照顾有加,但平时也是严格要求,要求他们不得做那些伤天害理的黑心事。
这刘家粮行既然做出名头了,永平粮行商会的头头也就登门造访来了。这粮行商会在大明各地都有,这永平府也不例外。商会里的大人物大都是晋商,也就是山西人,他们在永平府经营多年,实力可谓根深蒂固。
这刘家老爷子于是出面接待,顺便也就让小儿子陪伺,让他见见世面。孰不料,这场面话还没有说多久,这商会头头就开始怂恿刘家走私粮食到关外,这可是暴利!眼下大明北地大米大约六俩银子一石,但是关外后金那边却是愿意出三倍四倍甚至五倍的价钱收购。这眼下整个大明旱灾频发,粮食短缺,那关外后金苦寒之地,更就不要说了!他们屡次进关劫掠,手上别的没有,白花花的银子有的是!
只要这粮食一出关,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啊!相比在大明疆土,大家都是苦哈哈,一天也卖不了多少粮食,这其中的计较,就是傻子也能算的出啊!
尤其是在永平府,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地理便利,走私一出关外,不用多久就能到达后金地盘!这说起来,中间运输消耗成本又减少了不少!这生意不做,简直是送到嘴边的肥肉不吃啊!
看着刘老爷子沉吟不语,这商会头头更来劲了,放言道:“放眼整个大明千里北疆,关口无数,宣府、大同、山西哪里不都漏成了筛子!不要说走私点粮食,就是军国铁器,也都有的是人做!刘老爷子,不要再犹豫了罢!”
说来这商会头头也是有苦衷的,如果自己可以吃独食发财,何必要拉上别人?但自从去年这个刘景耀来了永平后,整饬军备,梳理各地的长城关隘,治军严厉。以前他们打通的路线现在都行不通了,其中有几个买通的关隘军头私下放行,后来查出后纷纷掉了脑袋!
要钱?还是要脑袋?是傻子都掂量的清,由此通往关外的走私路线断绝。但是只要拉下这刘家粮行下水,就能从刘景耀身上打开缺口,都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到时候就看这刘景耀怎么处置自家人!
如果刘景耀加以掩盖,那什么都好说!大家一起发财罢!如果刘景耀铁面无私,那也好办。这晋商商会能量不是吹的,下至地方,上到朝廷大员,甚至阁臣,哪里没有人?到时候发动几个官员参劾刘景耀一本,一或曰刘景耀严厉打击各地走私却是为了自肥!二或曰刘景耀贪污腐败,纵容亲属走私牟取暴利,往他身上泼脏水,如此下来,他刘景耀还能在眼前的官位呆得住?!
无论结果如何,这商会都会是最后的赢家!当然,这些阴毒的想法,他是不会宣告众人的。
但是旁听的这刘公子却是年轻气盛,一听这些话就火冒三丈,再加上这商会头头喋喋不休,直接就把手中的热茶泼到他头上,嘴里只骂道:狗贼!败类!国奸!由于茶水滚烫,烫的这商会头头直叫唤爹娘!由此也就得罪了这永平地方的头面人物。
刘家老爷子一看出事了,赶紧赔礼道歉后,再备下重礼说和。另一个就是决定派小儿子来滦州避避风头,顺便谈妥一些明年的粮食收购来路。饶是如此,想不到还是出事了,刘公子这次遭了匪徒绑架,匪徒除了每天一顿暴打,什么都没要,只是说在永平自有人会和刘老爷子谈判,但不外是逼迫刘家参与粮食走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