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现在预约明天入住,可以吗?”我问。“不行,预约是要写信的。”他冷冷地关上窗子,“我们下班了,你走吧。”呆立当场,突然间眼泪流了下来,觉得被伤害了。抹干眼泪,从另一边进了办公室,里面还有个白衣印度男人。“先生,我觉得你态度很不好,作为这里的工作人员,你怎么这么冷漠呢?”我质问他,然后转向白衣男人,“我早上从迈索尔很辛苦地赶过来,坐了一天的车,也没有东西吃,即使现在不能入住,修道院也可以给我一个明确的信息,告诉我怎么预约。”
白衣男人抬起头来,眼神充满了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温柔地建议我去附近的旅馆看看。
周围的旅馆很紧俏,找了几家都是客满。有个年轻穆斯林宋卡骑自行车带我去他叔叔的家庭旅馆。很远,而且天色已黑,我倒并不是对宋卡不信任,而是觉得住得太偏僻了很麻烦。但一进他叔叔的宅子就立刻决定住下:房间在顶楼,半面都是玻璃窗,能够看到外面如水似纱的月光。那晚的月亮很特别,有一圈模糊的月晕,似乎散发着某种神秘能量,望着这样的月亮,人慢慢宁静下来。隐约能够从黑夜里寻出阿鲁那佳拉(Arunachala)山的轮廓。拉玛那尊者就是在那里悟道的。阿鲁那佳拉山孤零零地坐落在平原上,是地壳突然的隆起,据说这座山一直都有神圣之光,许多修行者都在这里禅修悟道。
阿鲁那佳拉山有个伟大的故事,传说湿婆神现身为一片无限广阔的光,耀眼到令其他神抱怨说无法忍受。湿婆神心生悲悯,化身为阿鲁那佳拉山。1000多年前山脚下盖了一座庞大的Arunachaleswara神庙。印度人认为,开悟的最快方法,是绕着阿鲁那佳拉山步行11公里。因此自古以来,前来转山的人无以计数。
那么就在阿鲁那佳拉山的能量场里打个坐吧,在陌生的房间里,我安静地盘起了腿。
沉默意味着两个能量场的触碰
次日一早再次步入拉玛那·玛哈希的道场,第一件事就是去办公室里道歉。我为昨天的粗鲁感到羞愧,诚恳地向昨天关窗子的那位先生道了歉。刚说完,他立刻也向我道歉了,似乎比我还要抱歉的样子。他解释说,工作了一天,一直在回答别人的咨询,晚上非常疲倦,请我原谅他昨天的态度。
“不,您没有错,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那么没有耐心的。”我羞愧得快要掩面了。
他慷慨地给了我一张修道院的详细地图,告诉我应该如何预约,接着又给了我一张名片:“请去这里试试看,他们也是属于修道院的,应该有房间。”
在我们相互体谅的那瞬间,我感受到了拉玛那尊者散发出来的慈悲。事实上,早上我走进道场的时候,就被这种极大的宁静笼罩住了。如此安静,人们都静静地坐着,没有人想要说话。在这样沉默的氛围里,一切变得圣洁美好。愤怒、嫉妒、悲伤这些负面情绪似乎都消逝了。在拉玛那尊者雕像前,有人礼跪着,有人盘腿冥想,都以静默无言的方式接近圣者曾经的气息。来到印度后,我才真正明白了沉默的力量。真正的交流是灵魂上的,而灵魂的交流无法以语言来达到,它必然是用沉默的方式。沉默意味着两个能量场的触碰。
十几只华丽的蓝孔雀在沙地上闲闲散步,和人类一样。有一只孔雀是白色的,有人告诉我,它生了白血病。也有人说,这只是一种基因变异。狗则比较慵懒,随意地躺在沙地上睡觉。猴子们逍遥极了,在一口直径六七米的大井里顺着两根往水下延伸的绳索跳跃追赶着。有些猴子还会表演高台跳水,然后再潇洒地施展泳技。一个英国女人肩上站了只猴子,她轻声对我说:“跟猴子玩的时候,你不要主动,否则它会出于害怕而攻击你的,你要静静地让它主动来跟你玩。”
印度就是这样一个人和动物和谐相处的国家,没有什么攻击力。如果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用印度这样的思维方式,大概战争也会少很多。在印度,罕有打架的场面,印度人惯于思辨,不擅长动手,他们发展出了许多一个人的游戏,比如瑜伽、冥想。他们把体内多余的能量交给了神灵--当我听说印度有那种持续24小时的对神灵的唱颂时,简直快要晕过去了。
在观赏孔雀的时候,我又遇到了昨晚见到的白衣男子,他朝我看了一眼,又使我生起羞愧之情。我走过去,为昨天不当的情绪表示歉意。
“如果你现在感受到了这里的宁静,那就很好。”他一边给孔雀喂食一边说,“不当的情绪,对于任何事情,都不起帮助。”
我双手合十,默默看他远去。拉玛那·玛哈希修道院让我感受到正面的能量,仅仅站在这里,就已经榨出自己袍子里的那个小来了。我看过很多印度圣人的照片,最让我感受到有内在慈悲的就是拉玛那尊者,他的眼神非常不同,既清澈又深邃。看着他的眼神,总有想要哭泣忏悔的感觉,如果有这样的师父的话,我就可以顶礼膜拜,弃绝俗世--这当然是永无可能的,因为拉玛那尊者的肉身1950年过世了。
2008年开始异国旅行前,我是一个不会说“对不起”的顽固的人。很多中国人都有这个问题,即使感到抱歉,也不会把“对不起”这三个字说出口,也许是跟面子有关。五年下来,我已经是个愿意说“对不起”的人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有过失,道歉是净化自身的第一步。如果不承认错误,也就无法改正了。如果不改正,又怎么能够成长呢?
原来孔雀会飞尾随着孔雀散步的时候,有个叫莫哈的男子跟我介绍起道场来,我想他大概是工作人员,就听从了他的推荐,准备去瞻仰一下拉玛那尊者当年禅坐的山洞。拉玛那尊者是本世纪彻悟本心的觉者,17岁时顿悟实相,从此对世俗生活完全失去兴趣,独自登上阿鲁那佳拉山,终生不再离开。
进入修道院是要光脚的,这就导致了我爬阿鲁那佳拉山也只能光脚了。石子把脚底板扎得很疼,转念一想,光脚朝圣更为虔诚,也就劝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了。
半路遇到一群正在庆祝生日的印度大学生。经过他们时,我笑着说了一句生日快乐,他们就拉着我合影,并请我和莫哈吃蛋糕。
拉玛那尊者在阿鲁那佳拉山前后住过三个山洞,每进一个山洞,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进去打会儿坐。前来朝圣的外国人也都如此。狭窄低矮的幽暗山洞,最多也仅容三四个人而已。
拉玛那最初修行的那个洞穴还有个名字,芒果树,现在有一个几乎全裸的巴巴住着,他和善地请我们吃香蕉。我问芒果树在哪。巴巴咧嘴笑说,没有芒果树。
我也笑了。从另外一条路下山,沿途都是修行的巴巴搭建的简易房子,以及小小的寺庙。莫哈向我要小费,我一怔,一直以为他是工作人员,竟然没有醒悟到其实他是以此为生的。给了他一些卢比后,我光着脚向Arunachaleswara神庙走去,四座白色塔门非常圣洁,南印度寺庙的风格都是将塔门建得高耸入云。刚才在阿鲁那佳拉山,已经俯瞰了神庙的全景图。比起五颜六色绚丽多姿的庙宇,我更喜欢这种纯粹素雅的风格。也许是纯色更容易引导人心趋向宁静吧,过多的色彩则会引发观者的情绪以及妄念。
我搬到了修道院旗下的旅馆,也因此吃到了免费的午饭和晚饭。饭非常简单,只负责管饱,但这已经是人需要的全部了。甘地有句话我很喜欢:世界能够满足所有人的基本需求,但无法满足一个人的贪婪。
我发电子邮件预约入住拉玛那尊者的修道院。不久收到了回复,说预约号排到了半个月之后。我很高兴,捧着地图,想着这半个月应该去哪里转转再回来。
我还走访了周围几个精舍,都是预约后可以入住,费用自行捐赠。阿鲁那佳拉山脚下的村庄沉浸在灵性光芒之中,很是优雅美好。因为过来长住的外国求道者很多,所以慢慢形成了一种予取予求的氛围:有教瑜伽的课程,有宣道的,我甚至见过一个从以色列加利利湖远道而来宣扬“耶稣爱你”的美国人。网吧里还有网速飞快的WIFI。街边是卖椰子的小摊,竟然吃到了5卢比的椰子。这个小世界已经完满了,更不要说,还能时不时看到孔雀悠闲散步,并且听到它们娇俏的鸣叫声了。我在这里第一次真切地知道,原来孔雀会飞。它们并不像动物园里的那么退化。夕阳西下,看着在树枝间自在飞翔的孔雀,我不由得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