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2年他前往日本和中国传教,最终病逝于广东省台山县的上川岛。两年后尸体运回果阿,容颜宛然若新,震惊了全世界,被视为神迹,安放在巨大的银棺之中。每隔十年,教堂就会开棺展示,上一次开棺是2004年,教皇保罗二世也亲临现场。
旧果阿是作为温柔与美好而存在的。整个下午,我坐在白色的圣弗朗西斯教堂前的广场长椅上,心生恍惚,对自己身在印度产生了不真实感。绿草如茵,凤凰木绚烂如火,空气里流淌着清新的轻愁,弥漫着昨天暴雨后残余的湿润感。
经常有人说,印度多么地脏乱差--说这种话的人只是不曾见过印度真正的样子。仿佛脏乱差对他们来说,就是猎奇,并以此产生“印度真落后”的优越感。瓦拉纳西又成为了脏乱差的显著代表,听到那些人得意扬扬地展示“恒河浮尸”的照片,我都会觉得难过。这是一个文明对于另一个文明何其偏颇的认知。余秋雨在《千年一叹》里对于恒河的简单粗暴的论断,更是有失尊重,令人失望。
中国游客去印度旅行通常都走北部常规路线,瓦拉纳西,德里,阿格拉,斋浦尔。如果时间再多一些,就加上阿姆利则和加尔各答。这些城市都在印度北部,很多人看了这些地方就觉得印度就是这个样子了。
其实印度南部有很多地方是优雅秀美、风情万种的:曾经的荷属殖民地科钦,法属殖民地本地治里,葡属殖民地果阿……在此先不谈殖民者给印度带来的伤害多么大的话题,作为一个背包客,我看得更多的则是欧洲各国在印度留下的优美建筑。印度是一个有容乃大的国家,胸襟宽广,也懂得宽恕之道。我几乎没有见过对英国殖民者咬牙切齿的印度人,相反地,印度和英国之间的关系还有一种微妙的融洽,这要归功于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主义”所取得的巨大成功,英国人骨子里存有的绅士风度则是镜子的另一面。
我绝对不是为万恶的殖民者说话,他们不顾死活地远渡重洋,跑到远东掠夺财富当然无疑是卑鄙无耻的强盗行径。我所惊讶的只是印度这块神奇的土地所蕴涵的柔韧:在漫长的殖民期里,都不曾为此消坠了自己的志气,逆来顺受,拈花微笑,无论怎样的沧桑,都不曾改变风骨。当今世界,如果说有一个“价值观输出大国”,那么就是印度。
简要地说,人类只有两大宗教:犹太教和印度教,起源分别是以色列和印度。伊斯兰教、基督教是犹太教的分支。佛教、耆那、锡克则是印度教的分支。磨房的资深驴友“杭州的Shirley”说:“纵然地球毁灭,以色列和印度都会依然存在。”
我赞同她的观点。
傍晚时分,和Starco旅馆的老板夫妇聊天,他们劝我不要去亨比,说那里比果阿还要炎热。我意已决。其实对于气温相差两三摄氏度,我并没有非常敏感,再热,也不至于中暑而死。我对于季节向来不加选择,这也是我会在6月烈夏出现在印度的原因之一。我总是认为,旅行不必问季节的好坏,因为季节本身没有好坏,盛开时欣赏绽放,衰败便欣赏凋谢。他人觉得适宜的季节,对我来说反而会更生踌躇,因为不愿意和别人去争抢资源。我最喜欢,人走茶凉筵席散,一轮残月当空垂。在尽可能的寂寥里,摒除了不相关人事的喧嚣,方与自然更为接近。从更现实的角度来说,就是旅行旺季一应消费会翻倍,旅馆也更抢手。而淡季时,连旅馆老板也放松心态,亲切温柔。
早上七点半,跳上班车去马普萨,再转帕纳吉,坐上了八点一刻开往霍斯比特的班车。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最适宜看风景。虽然副驾是死亡率最高的位置,但在印度旅行时,我从来不担心。总觉得自己有神灵护体,不会这么快地客死他乡--上帝会护佑我走到更远的地方去。如果不用这么神神叨叨的语气说话,那就是在印度坐车很安全,印度人基本上都不饮酒。各种宗教教义都是反对酒精的,他们认为酒精会打开罪恶之门。
我可以充分信任司机在清醒意识下的驾驶技能。
为什么亨比有这么多的石头?
抵达霍斯比特时已经天黑,亨比还在13公里之外。再坐半小时的班车,终于来到亨比。才下车我就喜欢上了亨比,夜深,一条短短的街,尽头是高耸入云的维鲁帕克萨寺庙。
亨比停电,村庄静静地笼在夜色之中。我随意跟随一名印度男子入住家庭旅馆,只要150卢比。房间比想象中的还要好,大床、风扇、冷水淋浴,还有几只满墙乱窜的壁虎做伴。房费砍到120卢比后,我满意地去村口吃饭了。在餐馆里有人搭话,是个帅哥,很小心地问我是不是日本人。我不是,他是。聊得很开心,他叫佐佐木,他住的旅馆才100卢比,大悦,决定明天就搬过去。
停电,用手机时不时照一下路,免得踩到牛粪或者人。亨比是个温柔纯朴的小村庄,有不少人为了消暑,晚上直接躺在路上睡。回旅馆突然发现佐佐木就住在隔壁,气愤,原来我砍价的手法还是太嫩了。
和佐佐木坐在门口台阶上秉烛夜谈,游历印度,我手持一本日本人写的《走遍印度》,佐佐木也是。我们都翻到印度地图的那一页,用手指画出自己走过的路。佐佐木说班加罗尔太贵了,他曾经在那里找了6小时,都没有找到300卢比以下的旅馆,不得不连夜跑到迈索尔去。对于佐佐木的意志力我深感佩服,我大概至多坚持找3小时就会妥协。
佐佐木之前挺有钱的,曾经花了8万元人民币在意大利学了半年绘画艺术,又在菲律宾待了4个月,每月掷资800美金学英语。如今花完了大部分积蓄,跑到印度变成了穷苦嬉皮。反正我一路认识的背包客要么是没钱的,要么是“祖上也阔过,现在没钱了”。要不怎么物以类聚呢。
佐佐木在亨比已经逗留了5天,亨比是维查耶那加尔帝国的首都遗址,初建于14世纪,1565年被穆斯林攻占,洗劫一空,变成废墟。
5月我在马来西亚槟城,上铺的德国老妇人对我说:“亨比真是太好了,去吧。”所有前辈的经验都值得聆听,于是6月,我义无反顾地前来。次日在街上找了辆TUTU车,环游亨比遗址。应该怎么陈述亨比带给我的震撼呢,在我看过的所有的帝国废墟里,亨比是唯一一个可以与吴哥窟并驾齐驱的。亨比甚至有着吴哥窟所没有的魅力,那就是印度人对于其伟大文化的漫不经心。吴哥窟已经被各国游客占据得密不透风,亨比却依然沉浸在中世纪的缓慢优雅中,村民们也还没有富裕起来、势利起来,似乎甘愿生活在数百年前那一场华丽的皇朝幻梦里。维查耶那加尔帝国毁灭了,其子民的余魂仍然生生不息着,固守着已经远去的帝国背影。
比起那些寺庙、集市、皇家浴场甚至皇宫的遗址来说,最让我震动的是亨比的天然巨石,一路上我不停地发出同样的疑问--为什么亨比有这么多的石头?上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满山遍野都是数米高的巨石胡乱堆砌着,好像外星人在这里做过殊死搏斗似的。苦思之下,我的结论是正因为这里有如此繁多的巨石,才会有帝国诞生于此。就近取材,便于打造胜利之城。
亨比虽然1986年就入选了《世界遗产名录》,却也只收费5美金。而且幅员辽阔,大多数遗迹是免费开放的,检票的地方统共也只有两座重要的庙宇:维拉达神庙和莲花寺。
在印度旅行成本很低,首先火车票是白菜价,其次旅游景点的门票也都便宜,世界文化遗产这种档次的,都是5美金的标准。而且5美金还只是针对外国人,印度人的话,就是10卢比。10卢比是什么概念?人民币1.2元。外国游客享受了印度人的慷慨后,就把情绪转向了唯一的例外--泰姬陵。泰姬陵名气太大了,不在5美金的范围里,门票是750卢比的(15美金)。
印度人则是30卢比。怎么好意思埋怨?要有良心呀,750卢比这张全印度最贵的门票,其实仔细一想也不贵,因为它是一张全城景点通票,能够游览阿格拉堡等多个景点。当年莫卧儿王朝为了建造泰姬陵倾尽全国之力,你不掏这点钱,都对不起满地大理石,何况还是在骚扰人家皇后的陵墓。
另外,印度人并没有“近水楼台先得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思维模式,旅游景点边上的餐馆、火车站、火车上的餐饮,也都是心平气和的正常价。并无“老子现在垄断经营了哦”的架式,更不会有那种“此生只宰你一次,此时不宰,更待何时”的恶形恶状。
差劲导游死命劝购的事情,我也不曾见过。旅游景点自然会有那种想要靠英文解说赚小费的人,你说不需要,也就微笑着走开了。
亨比:一场关于巨石的长梦
维拉达神庙有56根音乐石,据说轻轻敲打就会发出不同的声音。但有规定禁止游客去敲打音乐石。庭院里还安放着一辆几乎未被损坏的石制战车,在穆斯林教徒长达6个月的洗劫里能完整保存下来真是个奇迹。莲花寺造型很优美独特,糅合了伊斯兰教和印度教两种不同风格。
盛夏时分在亨比晃荡很是享受,因为暴晒之下,游客很少。有些寺庙空无一人,在寂寥之中好像能够隐约触摸到数百年来的幽暗光阴。当时刻下这些精美石雕的匠人,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当年的帝王将相们也曾经像我这样站在这里仔细凝望吧。人为的毁灭,岁月的侵蚀,又都是哪方神灵的旨意?世上的成住坏空,繁华如过眼云烟,终究是什么意思?又是什么样的缘故,致使我在今时今日独自站在这里凭吊历史?当年,他们看着这么多以不规则姿态胡乱堆积的匪夷所思的巨石,在想些什么呢?是不是也像我这么想--必定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摆弄着这一切?
16世纪时,曾有人这样描述过亨比的前身:“比罗马还要大,宫殿金碧辉煌,百姓生活富裕……”听着这样的记录,再看看如今只余一座小小村落的亨比,果然白云苍狗。很多在摧毁中幸存下来的古老建筑,被印度人修修补补,变成了自己的家园。这些维查耶那加尔帝国的子孙们,和祖辈霸业之间的隔阂,悄然模糊,浑然一体。
夜归,又遇到佐佐木,他肩上搭一条擦汗的毛巾,刚刚爬了马堂加山回来。我们坐在旅馆天台上,望着落日,无所不谈。佐佐木是个完美的听众,纵容着我的唠叨。饭毕,我们前往门票只要2卢比的维鲁帕克萨寺。我觉得整个亨比,最美的就是维鲁帕克萨寺了,供奉着湿婆神,香火至今长盛不衰。正对着亨比村的主街,白色塔门高达50米,时有猴子在上面欢快地腾跃。
月明星稀,风沙四起。几十个印度人随意地躺在地上睡了,影影绰绰地。我和佐佐木也平躺在寺庙的石板上,闭着眼,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说着。
我说:“佐佐木,教你一个省钱的法子,明天退了旅馆的房间,100卢比也不用出了,就睡到这里来。”
“洗澡怎么办呢?”“通巴德拉河还不够你洗的啊?”佐佐木轻声地笑。
又一日,我坐车离开,想着还未与佐佐木说声再见。也好,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可是转念间,佐佐木突然不知从哪儿跳上了车,塞给我一张明信片,让我写下地址,说要寄亨比的明信片给我。车子渐渐驰离了亨比。亨比就像一场关于巨石的长梦。
突如其来的晕眩之美
我坐二等硬座转车去贡德尔,在火车上遇到一群花枝招展的“海吉拉斯”,也称为“神的新娘”。说白了,就是双性人。她们头戴鲜花,身穿纱丽,涂脂抹粉着。印度的海吉拉斯和泰国人妖不太一样,海吉拉斯们的阉割手术不够彻底,因此没有人妖那么娇美,从外形也看得出粗犷的男相。
关于海吉拉斯的来历可以在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找到答案。传说王子罗摩放弃王位,在林中苦苦修炼并得到神力。仆人们都离开了罗摩,只有一个被阉割的仆人等了14年,一直等到主人归来。这个仆人就是海吉拉斯的始祖。海吉拉斯得到了罗摩的祝福,因此,印度传统上认为海吉拉斯具有法力,是吉祥的人,能为人带来好运、驱除厄运,遭到其诅咒的人就会失去性能力。
关于“神的新娘”的另外一个传说则来自于《摩诃婆罗多》,人们想要在战前用人体祭神,只有两个男人符合严苛的要求,一个是克里希纳,另一个是阿拉万。阿拉万自愿充当祭品,并提出一个条件,想要与一位美女结婚,死前享受一夜风流,没有女人愿意。于是克里希纳自愿变为女形,同阿拉万举行了婚礼。阿拉万的奉献精神使女神杜尔迦为之动容,她让阿拉万的头部复活了。从此,阿拉万以半人半神的形态受到海吉拉斯的顶礼膜拜。
“海吉拉斯”不自己组建家庭,往往成立公社,共同生活。公社不与外人来往,相对封闭。威廉·达尔林普在《精灵之城》里详细地对海吉拉斯这个独特的社会群体进行了研究。海吉拉斯总是出现在婚丧嫁娶这些热闹场景中,为人们唱歌跳舞祈祷祝福,以这种乞讨方式维生。也有一部分海吉拉斯从事色情行业。
索菲亚是这群海吉拉斯中最美丽的一个,才20岁,会讲英文。索菲亚喜欢我的帽子,于是我立刻摘下来送给她。索菲亚说她有一个情人。她微笑的样子,让我觉得一切都很好--如果成为海吉拉斯是索菲亚自由意志的选择,那么一切都很好。
印度是一个很宽容的社会,它提供了各种方式让再穷的人也能够挣扎着活下去。人们并不歧视乞讨,甚至乞讨也是一种文化现象。在火车上自由行乞的除了海吉拉斯,还有穷人、残疾者、卖唱者……印度火车就是社会的浓缩。只要你懂得了印度火车的肌理纹路,就对印度不会太陌生。如果你爱上了印度的火车,就一定爱上了印度。
在贡德尔下车时,索菲亚戴着我送给她的黑色遮阳帽,俯身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我立刻呆掉了,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晕眩之美晃得站不住脚。天啊,《精灵之城》字里行间的“神的新娘”突然真实地亲我了!我甚至分不清到底是谁亲我了,男的?女的?神的新娘?不管索菲亚的性别,这无疑是一种友善的祝福。
以前在马来西亚,一对可爱的穆斯林小男生在他们妈妈的示意下,对我行了个吻手礼,我也被震撼得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好,好像觉得自己配不起这么纯真的尊敬似的。
在亨比认识的佐佐木改变了我的旅行路线,因为他说班加罗尔的旅馆很贵,于是我放弃了去班加罗尔的打算,直接回到孟买,想从那里北上。背包旅行存有这种随意之美,他人不经意的一句话,也许就会把你带到一个美丽的地方去。或者一个小小的细节,就可以使地图上的某一点被轻轻越过。
再次回到孟买,我不得不谴责自己将“随意旅行”的风格发挥得太过肆意了,竟然完全没有考虑到今天是星期天。在印度,星期天下午是不卖火车票的。只得再去DelightGuestHouse凑合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