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去印度学倒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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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在尼泊尔学禅修:危险的禅床(3)

他立刻摇头:“从来没有,Vipassana是正法,正法只会带领你走上光明之路。要是你练的是什么邪门妖道,我就不敢说了,但Vipassana,你一定要充满信心。”

“您以前刚刚修行的时候,发生过类似的状况吗?”我忍不住问。他微微一笑:“比你这个严重多了,但具体的就不要打听了。”确实,很多人发生了不好的状况,都不愿意透露的,这是极其隐私的事情,不仅仅是今生的隐私。

“那么就您所知道的,别人发生的情况呢?比如说他们会看到什么。”我问。

“有人会看到鬼,有人会看到狮子。各式各样的情形都有。”马格尔回答。“一般多久时间才会结束呢?我已经失眠好几天了,如果蛇的意象一直不消失,我真的怕自己坚持不下去了。”我苦恼地问。“不要问时间,不要问。没有人知道会持续多久,因为没有人知道你无数个前世累积下来了多少习性反应。”他说,“如果Vipassana触发的情况太严重,那就只用Anapana,解决失眠的办法也是如此,只要观呼吸就好。”

过去的,就永远过去了

回到加德满都泰米尔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药店买安眠药。药店老板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有点担心,只卖给我两颗。捏着这两颗药,我暗暗发誓,要尽量用观息法入睡,药物只是一个心理安慰。我在加德满都一住就是半个月,沉甸甸的日子。开始看每个人都不对劲,觉得人人都眼神诡异,倒是满大街的狗越看越亲切。飘在街上,突然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了。看着某样东西,叫不出它的名字。陌生人跟我说话,也会被惊到。好像自己是这个时空最突兀的存在,开始强烈地置疑起此时此刻的真实性,一切就像梦一样。刚刚离开禅修中心,我犹如新生婴儿般,感官上非常脆弱,外界的喧嚣深深地刺痛着耳膜。晚上使用观息法培养睡意,蛇群还是存在,还出现了非常清楚的幻听。脑海里会出现陌生人的身影,他们在说话,说的还正是我感兴趣的内容,比如有人会说:“你现在处于很可怜的状况,对不对?”

幻听,使我想起了诗人海子。当年海子自杀前,也曾经出现过幻听,据说他抱怨过有人打开了他的天眼。

我很担心自己会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崩溃掉,因为不知道自己的承受极限在哪里。越想越不安,开始查机票准备回国,即使发疯,也得先回到国内再疯,省得麻烦大使馆。之所以对疯掉心怀畏惧,也因为曾经读到过类似的案例。磨房的迷女王曾经写过一个女孩子在印度追寻灵性探索时出现精神异常的故事,她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了。我不想那样。

我得解决这个问题,于是再度跑到禅修中心的办公室,想报名参加下一期的Vipassana。工作人员拒绝了我,说两次禅修要间隔半年才可以,至少也要间隔三个月。除非我能够拿到老师的特批。于是我就打电话给禅修中心的那个男老师,他说明天下午他会来这里,到时可以和我面谈。

边上的另一个尼泊尔男人,关切地问我:“你是上一期的学员?你怎么了?”

他像马格尔一样,温柔善良,充满正气。也正是因为看到这样的人,我才会在即使发生了严重的状况后,也仍然没有失去对Vipassana的信心。他与我聊了许久,再一次坚定了我的信念,他说了一句对我来说影响深远的话:“每一条蛇终会离开,离开后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你要平静地看着它们离开,因为它们的离开,对你来说是件好事。你会注意到,每一条都是不同的,世上没有相同的事物。过去的,就永远过去了。”

他说得对,它们一旦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蛇来自于我的内心深处,我已经打开了封口,就得要让它们全部出去。它们深埋在我的心里,才会使我深陷无名的痛苦。即使我自己能够承受这些痛苦,对于身边的人,也是一件扎手的事情--因为,如果你感到痛苦,你的心理就是扭曲的、变态的,你无法控制住潜意识,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就会出来冷不丁地跳出来去伤害别人。

修行,不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我的家人、亲戚、朋友,身边擦肩而过的每一个陌生人。为了可能遇见我的每个人,要与我共同呼吸的每个人,我也要释放掉内心的毒素,做一个温暖、善良、没有杀伤力的人。

禅床上是有危险的

我开始上网找朋友聊天,曾经有个作家朋友因为某些原因经历过神经崩溃,住院了很久。她劝我中止掉这样危险的事情。我又找了另外一个作家朋友K,K就是我应该找的人--虽然相识数年,情深意笃,但我竟然不知道他已经修行多年。

当我描述了自己目前的惨状后,他的回应是:“不错,很有进展。”“什么意思!?”“禅床上是有危险的。禅修,尤其像你这样短时间内的密集禅修出现种种以前不曾遭遇的觉受,是很正常的。各种觉受产生的原因是,你的心更细了。不妨想象一下,在日常生活中,有的人天生神经大条,而有的人就很敏感、心细,觉受就多。”

“那我应该怎么办?”“你现在要做的是见修合一,你已经踏入了实修,见上面却准备不足。

针对你现在的觉受,就需要见的力量来帮助了。你恐惧感太强,就念《金刚经》。我在这部经上得益无穷,它是最猛利的一部经书。谈到蛇,蛇只是你浅表层的恐惧,往下挖,你想想看,你心里有什么死结?”

静默片刻,我当然知道我的深层恐惧是什么。这和童年创伤有关,有暗疾的人都会有深层恐惧。“我知道我在恐惧什么,可是,我对此已无能为力。那还有得治吗?”我问。

“恐惧不是来自肉体,而是觉受。再深一层,任何觉受,也都是如梦幻泡影,没有实处可抓。循环往复,不断地在觉受里打转,这就是轮回之苦。”

“我知道人生很苦,可我目前并不打算解脱啊。”“你现在所理解的人生之苦,还很表面,记住,不要下判断,要去体会。”“可我还想吃喝玩乐呢,还没有做好准备,还不打算培养出离心呢!”“这不妨碍,你又不出家,你只要守自己受的戒。回家后去唱卡拉OK,喝两顿大酒,马上就恢复过来了。要是疯掉,就来北京找我,带你去泡尖孙儿,泡两个下来就正常了。”

最后,K对我语重心长地说:“这人世,除了修行这个事还有点智力挑战外,其他的事都太简单了。禅修就像探险一样,你不知道里面的世界有多么大。”

按照K的推荐,我开始看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的《正见》,以及泰国禅师阿姜查、缅甸马哈希·西亚多尊者的书,晚上入睡就靠《金刚经》。蛇群缠绕我的时候,我就颤颤抖抖地念:“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寂静。”我开始默默地跟徘徊不去的蛇讲道理,你们是不实有的啊,你们是不存在的啊!但跟蛇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它们只会更强大,只好反复想着,一切都是空,连恐惧本身都是空,也没有我这个人,我也是个空,既然我是空,又有什么好恐惧的?是谁在恐惧呢?没有人在恐惧……我见到了那位德高望重的男老师,他的名字很长很长,我一个字也记不住。这位男老师给人以很深的印象,因为他的风度太好了,眼神里充满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正面能量,哪怕仅仅是和他坐在一起,也能够让人感觉到平静安详。通过和他聊天,我才知道,原来禅修中心的所有老师也都是义工,不支取报酬,免费授课。记得课程结束后去捐款时,Rain说看到老师也在捐。老师温柔地说:“这里也有冥想厅,你随时可以过来自己修。不要想着一次性去解决掉业力,那种过于密集的禅修频率其实并不恰当,只要保持每天两小时的禅修就可以了。其他的,应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禅修是生活的艺术。当你掌握了正确的禅修技巧,保持一颗平等心,蛇的幻象,必然会越来越淡,越来越少。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半年后再来参加闭关式禅修。”

于是我按照老师的指点,去办公室的冥想大厅,那是一间地下室,非常暗沉,很适合冥想。我每天都去那里打一会儿坐,有时候是我一个人,有时候黑暗中也有别人,能感受到这里流动着一种和谐的能量。虽然脑海里仍然充满污秽,但似乎正像老师说的,那个力量在渐渐退去。有时候蠕虫长出了翅膀变成了蛾子,也会变成鱼,总之会变形成我不害怕的东西。同时,我自己的心脏也变得更强了,它找回了以前的频率,不再噼里啪啦地乱跳一通。

我在一个全新的经验里穿梭行走,试探推敲未知的门。像我的朋友Summer所说的--当我知道那些可怕的东西是从我心里而来时,我就不能够去害怕了。它们并不是从外面而来的,让它们留在我心里,最受伤害的只有自己。

尊重和耐心,你得学会这个

某一天早上,我坐在床上打坐的时候,突然脑子里清静一片,蛇不见了,犹如光明突降。意识到最难的关口可能已过去了,于是睁开眼睛,号啕大哭。我哭,并不全然是因为自己终于走过了最阴暗的深谷,而是内心深处升起了一种不曾有的慈悲感。首先是对自己的慈悲,然后从自己身上推想世间的所有人。我们的心,本来是纯净的,在不知觉中它已被污染到了什么程度?我们本来可以很快乐的,可是,因为沉溺于贪嗔痴,而失去了心的平衡。

没有什么能伤害你多过你自己狂乱的心,没有什么能帮助你多过你自己平稳平衡的心。

我过去全然不知道,自己心里是这样黑暗污秽,现在,终于明白自己反社会反人类的人格是从哪里来的了。我从前持有一个错误的观点,认为有才华的人,狂狷一点是理所当然的,善良这种东西是平庸的头脑才会有的。要是有人说我是个“好人”,我就愤愤不平觉得是被骂了。

从来不觉得做个坏脾气的人有什么问题,就算是伤害了别人,也觉得“对方应该好好反省自己的抗击打能力啦!”你看看我,我就是在命运的击打下茁壮成长的啊!还总是觉得自己聪明伶俐理性十足,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导致我发疯的--这么狂傲,只是因为肤浅和愚蠢。

我想我确实是幸运的,在32岁的时候,能有幸被Vipassana动摇了错误的人生观。改变一个人不容易,人们总是难免会用刚愎自用的粗浅认知来保护自己。就像一只皮蛋一样,在Vipassana的帮助下,我慢慢脱掉了外面那层灰色的泥土,试图去无限接近真理。

我无比想念我的家人,对他们充满了深深的歉意,在过去的岁月里,由于我扭曲的性格,伤害最多的当然是身边亲近的人。在孤注一掷履行自己才华的这条路上,我活得就像一个自私的白痴,情商完全就是负值,心里只有仇恨、抱怨、痛苦,从来不曾和颜悦色、善待他人,更缺少对他人的尊重和耐心,情况严重到来自欧洲的好朋友执意找来字典,把这两个单词翻给我看,一字一句地对我说:“尊重和耐心,你得学会这个。”

我当时稍微被触动了一下,刹那间被对方的人格魅力感召了一会儿,并没有真正认识到自己的人格缺陷--如果不对内心进行开刀手术,不看到自己内心里面是什么,确实不可能会有这么大力度的反省。

也忽然领会到,以前爱过我的人是多么的了不起。我一直都不喜欢自己,连我都不愿意和自己待在一起,他们能够忍耐我,还试图去爱我,真是太贤良淑德了。我从来不曾以正确的方式去爱过别人,都是用暴力、任性、疯狂把别人吓得半死。过去,我不曾控制过自己的暴戾之气,经常莫名其妙地翻脸比翻书还要快。我对自己无能为力,把一切搞砸后又自怨自艾。

一个内心深处没有爱的人,当然无法善待别人,也无法以健康的方式去回应爱本身。甚至连我写的小说都充满了绝望,十年来以散播毒素为生,使读者省下盒饭钱,买回去一堆痛苦。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

以前,我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那个我是畸形生长的。像我这样心态畸形、怀揣恨意的人世上其实有很多,大部分人就是带着满腔的戾气继续暴躁地活下去,然后成为不合格的家长、问题中年,甚至在晚年行将就木的时候仍然不能够与生活和解,每天都要背负着痛苦而活着。我不愿意那样,我想要追寻正道。我不再愿意再和荆棘共存了,想要拨开这些迷障的困扰,看看前面到底是什么。

我会永远记得美智子

虽然脑海里仍有蛇的隐约残片,但已经在我能够从容应对的程度了,于是我决定第四次前往印度。离开尼泊尔之前,我去桃太郎吃饭,在那里竟然邂逅了日本木偶妹,她叫山口美智子。她与禅修中心时不一样了,化了精致的妆,打扮起来也是个美女。她搬过来与我同坐。

难免地,我们要把话题聚焦在禅修上。我好奇地问:“告诉我,为什么十天来你都可以把背挺得那么直,总是纹丝不动的?你知道吗,我有很多次想把你推倒试试看。”

她笑:“我练了八年瑜伽了,静坐对我来说是很容易的事情。其实我也不像你看到的那么平静,脑子里也翻山倒海呢,想起前男友,真是可怕的回忆。”

“可怕?前男友又不会咬你!又不会组合成密集排列的方式来吓唬你。”我把自己遇到的障碍和盘托出。

美智子说:“和你说一说我的故事吧,关于我的背。我小时候脊椎有问题,看遍了全日本最好的医生,医生给我下判决书,说我永远也无法直起背了。我不相信,也不愿意就这样驼着背过一生。我不相信科学,你知道有一些东西是永远无法用科学、逻辑来解释的。我开始练瑜伽,一练,就是八年。你看到的背,就是我苦练八年的结果。现在,我是瑜伽老师。”

美智子就是一部活生生的励志片。她温柔地看着我:“你想要治好你内心的恐惧吗?我再和你说说蛇的事情吧。其实我以前也有些怕蛇的。前年我在南印度旅行的时候,独自去山里徒步,只带了一个瑜伽垫。晚上看着月亮,想着就在这里睡下吧,然后我看到了一条蛇。第一反应当然是逃走,可我马上改变了主意,决定融入自然,我不要去对抗它,我要和它和平共处。于是静静地坐着,看着月光下的那条蛇。噢,天哪,它是那样的美丽。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动物。后来,它游走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害怕蛇了。”

美智子真是一个不凡的姑娘。我真高兴能在离开禅修中心后与她有这样的长谈,更加了解了这个与我相邻而坐十天的姑娘。

我们没有留彼此的联系方式,在泰米尔的夜街挥手道别了。美智子明天飞往波兰,而我前往印度。经年累月的旅行已经使我习惯了这样洒脱的挥别。没有再见,也不期望。一切都交给自然的旨意去安排。生命中会遇到许多生动有趣的人,往往彼此只存有一个交会点。在照面的时候,知道有那样美好的人在其他的空间存在着,即使这样想想,也觉得温暖与光明。她把她内心的故事告诉你,只是想给你片刻慰藉的力量。我知道我会永远记得美智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