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那天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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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我下班后的时间很少留给自己和冷双,大部分时间都留给了小树,小树的心情能非常直接地影响我的心情。如果小树整天整天的没精神,那么我就会跟着她整天整天的没精神,如果小树笑个不停,那么我也会跟着她笑个不停,所以冷双说:“每天早上只要看到你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小树昨天的心情。”我说:“是么?看来我这个爸爸当得还算够格。”冷双说:“确实当得很够格。”我在心里感叹说:“迄今为止,我做过的最称职的事大概就是给小树当爸爸了。”

小树的治疗很顺利,但她毕竟以前缺乏亲情太久,再加上她从小养成的那种“我是残疾人”的心态,所以她心中还是留下了一些阴影。

为了化解小树心中的阴影,每个周六我都会雷打不动地关掉手机带小树出去玩,有时去参加亲子机构举办的活动,有时去黔灵山爬山,有时去红枫湖划船,还有的时候,为了让小树知道我的童年是什么样子,我带她去了郊外捉蚂蚱捉螃蟹,然后把蚂蚱螃蟹串成一串烤着吃了。

只要留心就能发现生活中到处是快乐的事情,大概是小树读小学以后,我发现她喜欢上了汽车。每次我发动汽车时,小树会靠在椅子上做好准备迎接汽车起步那一刻的推臀感,当我大脚踩油门起步时,小树会睁大眼睛啊啊大叫着说:“起飞啦起飞啦,汽车要起飞啦。”

南明河南岸的烈士塔下面是一个环形的车道,小树特别喜欢在这儿兜圈子,只要我开进了环形车道,小树就会去拿手摸自己因为失重而往右飘起来的头发:“爸爸,我的头发又开始跳舞了。”

一天下午,我去学校接小树放学,她脸上满是畏惧。我问小树:“发生不开心的事了吗?”小树喃喃地说:“为什么我是女的而不是男的呢?”我说:“你怎么会突然有这种想法呢?”小树说:“女的就要生孩子呀,今天老师说生孩子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说:“这真是你老师说的吗?”小树说:“是啊,老师给我们说起了她生孩子的事情,然后告诉我们这件事很痛苦。”

我立即带着小树去找了这位老师,老师觉得她说的完全没错:“生孩子难道不痛吗?”我说:“生孩子当然痛,但这也是一种幸福,你却一个劲地向女学生诉说生孩子多么痛苦,把生孩子说得跟上刑一样,这会给她们带来心里阴影的。”

这个老师还不肯承认自己的教育方法有问题,和当年教我的那些老师一个德性,所以我联合家长员会的其他员去找了校长。校长承认这个老师的教育方法不妥,然后安排另一个老师重新给学生们讲述了一下新生命的孕育和降临,这节课我全程旁听,听完后我很满意。大概是见我这个家长认真细致,学期末学校还给我颁发了一张奖状“最负责家长”。

时间一晃而过,人间又生出了许多变化,2007年,小树结束了所有的治疗,变成了一个身轻如燕的小姑娘,我从行政部高级经理升职成了CEO助理,冷双则考上了店总晋级班。

同样在2007年,冷双给我取了个绰号叫“不想结婚先生”,因为在过去的三年中她不断问我想不想结婚,而每一次我的答案都是“暂时不想”。冷双说:“你暂时不想结婚那你暂时想干吗?”我说:“我一直想画一个句号。”冷双靠在我的肩膀上:“唉,您老人家画得可真够慢的,画了好几年都没画完。”

冷双对我很好,她总是尽可能地陪着我,哪怕我一句话都不说地坐上一整晚,她也会搬个凳子坐在我身边,任何时候,只要我抬头看她,她就会心有灵犀地看着我。我陷入了矛盾之中,难道这还不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感觉吗,我以前和范昭,不过也就是如此。

2007年9月1日,我三十岁生日这天晚上,冷双又问我想不想结婚。事实上,我已经做好娶她进门的准备了,因为我觉得我和她的感情已经是那种我期盼中的可以称之为“信仰”的爱情了,但我还是故意摇摇头:“暂时不想。”

冷双沉默了很久,然后她告诉我:“我等不下去了,你太心如止水了。”我说:“你接着说。”冷双说:“我要和别人结婚了,我再不嫁人就嫁不出去了。”我心里有些舍不得冷双,我也知道也许现在挽留还来得及,但我并没有挽留她,因为我仍然不肯做出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妥协,妥协的东西就不是我想得到的。

不久后,冷双就和一个从事证券工作的男人订了婚,接着她就有了跳槽去另一家外资零售企业的想法。

这家外资巨头是有备而来的,第一家店就是开在喜龙大南门店对面的旗舰店,摆出了一副不是我活就是你死的态势。几个月下来,KPI报表显示喜龙大南门店的销售不仅没有受挫,反而比以前还有进步,倒是这家店在慌乱之中已经换了几个店总经理,最新的店总经理还是从欧洲大本营跨越半个地球调过来的。

我把冷双叫到办公室,问她为什么想要离开,冷双说:“我觉得自己不适合继续在喜龙待下去了。”我说:“是因为我在这儿吗?”冷双点点头,然后强调说:“那家企业许诺我很好的发展前途。”

我说:“你想过没有,你在喜龙属于嫡系人员,但如果你去了那边,你了不起算是一个半嫡系人员,搞不好会成为一个旁系人员,你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派系区别吧?台湾人的企业都只是把大陆人视作工具而不是战友,欧洲人的企业能把你当成个啥?废话不多说,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不会因为你和我以前有过的事而让你为难或者给你穿小鞋。工作上的事情,该怎样就怎样,你不要怀疑我的专业精神。”

爸妈得知冷双嫁给别人的消息后,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然后嚷嚷着一定要我去看看心理医生,我告诉爸爸妈妈我一点儿心理疾病也没有,犯不着去看心理医生。

参加完冷双的婚礼后,我的爱情之路进一步封闭,我没有兴趣再去“婚姻市场”从头了解一个女人,也没有多余的力量把自己的生活和别人的生活融合在一起,我忙于工作,忙于照顾小树,忙于陪伴爸爸妈妈。我妈威胁我:“你再不娶老婆就永远娶不到了。”我说:“妈,我这辈子能给您和爸爸当儿子,能给小树当爸爸就已经很满足了,我没多余的精力再抽出身去当别人的老公了。”

小树在飞快长大,我在飞快地成熟,我爸妈则在飞快地老去。爸爸妈妈老了以后,他们的心态有了很多变化,变得很古怪,变得畏首畏尾。我希望他们能多享受下这个繁华的世界,所以我买了很多东西给他们,他们却总说没必要。

我不止一次想送部车给爸妈,这样他们就会方便许多,但他们要么说没必要,要么说人老了学不了车了,所以我很有些情绪,买台车花不了我多少工资,为什么他们就不肯享受一下。

商量来商量去,眼看爸爸妈妈就要同意我给他们买车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又悲凉地反悔了:“我们已经老了,将就着骑骑自行车就好了。”我说:“下雨呢?下雨怎么办?”爸爸说:“下雨可以穿雨衣啊。”我说:“你穿雨衣妈妈也穿雨衣吗?”妈妈抢着说:“下雨天我一般不出门的。”我气呼呼地说:“好,你们就继续这样将就着过日子吧。”妈妈这时候说了一句话,让我清醒了许多,她说:“儿啊,我和你爸对现在的生活已经很满足了,我们觉得现在这样已经好得不得了了。”

每月月底,如果我不回吉首的话,我就会派车去吉首把爸妈接到贵阳来住。爸妈虽然已经老了,但依然是我心中的靠山,很多时候我都需要他们的安慰与支持。

2007年年底的一个温暖冬日,妈妈和已经长到快一米五的小树去黔灵山拜佛去了,我则和爸爸在家围着茶几喝茶抽烟。

我指着心脏对爸爸说:“我现在经常心慌。”爸爸说:“你慌什么?”我说:“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会很习惯贵阳,这儿有我的家,有我的家人,有我的事业,有我的好多好多朋友,有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街小巷。问题是,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我就会心慌,因为我以前从未想过自己要和贵阳有什么关系,我是在一个女人的引导下来到贵阳的,结果那个女人走了,而我却留下了,所以我心慌,觉得自己是被抛弃在了这座城市——这时候我会觉得贵阳是一座鬼火闪烁的可怕城市,我很想逃脱出去,可是我往哪儿逃呢?爸爸,你能不能帮我想一个目的地出来。”

爸爸沉吟半晌,然后问我:“有没有考虑过回吉首呢?”我难过地说:“不可能了。”爸爸说:“我知道你的想法,我想说的是,不管怎样,都要记住吉首是你的故乡,有很多亲人在吉首盼望出门在外的你平平安安,另外,如果碰到合适的姑娘,我建议你还是不要犹豫了,赶紧给自己找个伴吧,爱情远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妻子。”

有两件事,爸妈一直很难理解我,第一件事是我很渴望婚姻渴望妻子,第二件事是我很渴望在出走多年后再次融入我的生身故乡吉首。

2008年夏天,吉首传来的一个消息强烈地刺激了我,廖莎自杀未遂——“廖莎”是“初恋”的名字,我现在已经不愿意也不能再用“初恋”这个绰号称呼廖莎了。

廖莎嫁人后的生活一直不顺,没多久就因为性格不合和她那个做尸体防腐的老公离了婚,然后又从化工厂辞职下海做服装生意。本想着会狠狠地发财,谁知亏本亏得一塌糊涂,最后借了钱在峒河街开了一个档次很低的、只有开桑塔纳和捷达的男人才会光顾的茶馆,勉强能糊口度日。

我从茶馆门口路过了好几次,还有一次把车停在了马路对面暗暗打量坐在茶馆门口和一群打扮得土土的中年男人打情骂俏的廖莎——很明显,她已经不能再从小伙子身上收获到爱慕目光了。

看着廖莎在风中笑得前俯后仰的样子,我感到由衷的开心,在时间中穿行了三十年之后,我知道很多人会无声无息地消失,所以能在旧地看见旧人没办法不让我开心。打量一会后,我发动汽车走了,也许是廖莎注意到了这辆车的“贵A”车牌,所以我在后视镜里看见她用目光送了我很远。这一刻,我猜廖莎一定想起了年轻时的我们和我们年轻时的吉首,因为我也想起了这些。

大约是2008年新年过后,廖莎的脸肿得很厉害,她一开始以为只是皮肤过敏,所以并未在意,熬了一个多月后她去医院检查了,然后她就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并且只剩下了很短的寿命。廖莎关闭茶馆,搬回了化工厂。在房间里冥思苦想了几天,接着就吃了一大把安眠药,幸亏她白发苍苍的父母警惕性很高,愣是把她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听到了这个消息后,我回了一趟吉首,在化工厂的围墙边抽完了半包烟后,我买了些补品去了廖莎的家。敲了几声门后,廖莎的声音响起了:“谁呀?”我没说话。片刻沉寂后,廖莎给我开了门,一看是我,廖莎立即尖叫一声然后转过身背对着我:“小蛮,不,李小蛮,我现在很难看,你不要看我。”

我说:“你还是叫我小蛮吧,这样我们都会比较习惯,另外,你一点都不难看。”廖莎不肯转身:“我知道我很难看,你不要再说谎了。”我一字一句地说:“至少我知道你以前有多美。”

听到这话,廖莎慢慢地转过来面对着我,我飞快地看清楚了一张备受摧残的脸。廖莎捂住脸说:“我都说了很难看。”我走过去:“你不难看,你依然美丽,和以前一样美丽。”廖莎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她说:“虽然我知道你说的是谎话,但我心里却特别高兴,我好久没有高兴过了。”

互相注视了一番后,廖莎问我:“你在贵阳还好吗?”我说:“还可以。”廖莎说:“你这次回来是休假吗?”我说:“不,我是专门回来看你的。”廖莎说:“没必要啦,小蛮,我知道你很忙的。”我说:“我记得很清楚,你以前是我的女朋友。”廖莎的眼泪再次掉了下来:“小蛮,感谢你还记得,我知道你在心底里比谁都善良。”

顿了顿之后,廖莎说:“我的事情你都听说了?”我说:“都听说了。”廖莎说:“我从小就盼望自己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因为我一点都不想当普通人,现如今,我终于特别了一次,那就是我特别倒霉。”我说:“别这么说,有病就治病,没什么大不了的。”廖莎扁扁嘴:“他们都这么说,但是一点都安慰不了我。”

我从廖莎扁嘴的动作上看到了她年轻时的样子:“他们是例行公事,而我不是。”廖莎点点头:“总之我很感谢你。”我说:“我会常来看你的,别担心,我会一直在离你不远的地方,有什么事你喊我一声就可以了。”廖莎说:“你应该知道,你对我很重要。”我说:“我知道。”廖莎说:“我以前活得太混乱了,倒是生病后反而还简单了许多。”我说:“我也是越活越简单。”

从廖莎家出来后,我去医院找到了正和医生商量治疗方案的伯父伯母。在医院的一个角落里,我将手里提着的一包钱给了伯父伯母:“这是廖莎的老朋友们的一点小心意,他们派我为代表送到二老手里,请二老收下这点小心意给廖莎治疗,同时还请二老保密,千万别让廖莎知道,她是一个很要强的人。”

伯父伯母推辞一番后收下了这袋钱:“那我们就替廖莎衷心感谢一下你们,廖莎这辈子最大的运气就是认识了你们这些有情有义的好朋友。”

我回到贵阳的第二天,廖莎就在医院里住院了,当我想到她的病床将会是她一生的终点时,不禁悲怆难持。小树发觉了我的情绪很不对劲,她问我:“爸爸是不是有什么难过的事?”我说:“我的一个老朋友得了癌症,现在正在医院里住院。”小树说:“我知道爸爸的朋友并不多,所以爸爸一定要多去看看这个老朋友。”

此后的日子里,我一有机会就会赶回吉首去看望廖莎。廖莎的状态每况愈下,每次看到她我都会感觉到老天爷的残忍无情,她的头发慢慢掉了,她的眼神慢慢黯淡,她的皮肤渐渐失去了光泽,慢慢地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了一张皮。因为屁股上已经没了肉,所以廖莎只能坐在有厚厚坐垫的椅子上,否则不到一分钟就会痛苦不迭。

我倒数第三次看望廖莎时,廖莎坦白地告诉我她已经在有意识地和这个世界告别了,所以她很想我带她去看看我们的过去,她说她想去捡回自己的影子,不久后她上路的时候要把这些影子随身携带。

我载着廖莎去了留下过我们影子的各个地方,廖莎说:“小蛮,我觉得我这辈子还是值了。”听到这话,我再也忍不住了,扶着方向盘大哭起来,我说:“值了就好,我也觉得我值了,尽管还有那么多的遗憾,尽管还有那么多怎么盼望都盼望不到的事情。”伴随我的哭声,廖莎也哭了起来,她说她哭过很多次了,所以她知道流泪并不代表悲伤,有时候眼泪只是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