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那天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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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面对时间,最有力的武器便是回忆,时间提醒我正在失去些什么,而回忆却能告诉我还拥有些什么,所以我总能无端端地想到某个夏季雨夜,范昭冰凉的胳膊碰在我胳膊上的那一丝细微触动,为了回忆清楚这一丝遥远得已经不太真切的触动,我愿意枯坐着耗上一整晚的时间。

2003年,我顺利通过嫂子的考核,从行政部的经理升职成了高级经理。冷双也有好消息传来,她考上了非食副总的晋级班。

冷双当上家居用品经理才一年多,所以提副总仍有些资历不够,按常规的路线,一个员工要三年才能当经理,经理要五年才能当副总。我去和大南门店的店总聊了聊,店总写了封推荐信,破格将冷双推荐了上去。我又跑去和贵阳大区人力资源部的经理聊了聊,人力资源部就审核通过了。

如果冷双能顺利转正的话,她将会是喜龙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卖场副总,有很多员工在她这个年龄连训练员都没考上呢。

晋级班的成员要在总部集中培训一个月,所以这一个月来我和冷双天天见面。冷双喜欢吃西红柿,所以我会顺路捎上几个西红柿去上班。到办公室以后,我发条短信给冷双:“西红柿来啦!”不多时冷双就蹑手蹑脚地敲开了我办公室的门:“听说这儿有西红柿吃?”冷双吃西红柿的样子特别有意思,她喜欢两只手捧着吃,所以我笑她前世是一只土拨鼠。冷双问我:“那你前世是什么呢?”我说:“有人说过我前世是一只麻鹰。”冷双说:“麻鹰是什么鹰?”我说:“我们那儿的人都管苍鹰叫麻鹰。”

冷双说:“是范昭说你前世是一只鹰吧?”我说:“是啊。”冷双说:“范昭到底是不是李佳呀?”我也不想捣糨糊了:“没错,范昭就是李佳。”冷双说:“我当时还奇怪为什么你们兄妹俩会偷偷地牵手,你们果然不是兄妹。”说到这里,冷双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你到底是不是李晨呢?”我说:“我确实一直是李晨。”冷双说:“哼哼,你肯定还有很多秘密没有告诉我。”

我说:“你凭什么认定我有秘密?”冷双说:“直觉。”我说:“直觉和瞎猜基本上是一回事。”冷双说:“我想请问一下,为什么这几天你的车每天晚上都停在观水巷的巷子口?”我说:“你见到我的车了?”冷双说:“第一次见到你的车停在巷子口后,直觉告诉我你的车还会继续在这儿出现,所以我每天晚上去观水巷看一眼,结果每天晚上都见到了。”我说:“答案很简单,因为现在房价飞涨而我又刚好有点闲钱想拿出去投资,所以干脆在里面买了套小房子。”

冷双说:“这套房子就是以前你和范昭住的房子吧。”我说:“嗯。”冷双说:“果然是狡兔三窟呀,今天有时间带我去参观一下吗?”我翻了翻日程表:“今天没时间,晚上我约了南明区团的刘书记吃饭,改天吧。”冷双说:“以后你有时间的话,多给我讲讲你以前的事吧,因为我特别感兴趣,要知道,我可是不多的可以贯穿你记忆和现实的人了哦。”我说:“你会嫌我啰唆的。”冷双说:“我不会的。”

我盯着冷双看了一阵:“你为什么不再穿卫衣了?”冷双说:“我只有过一件卫衣,还是在市西路买的杂牌货,因为我当时只买得起杂牌货。”我说:“长款,蓝白条纹,没错吧?”冷双说:“它还在,明天我穿来给你看吧。”

我去陪刘书记吃饭是想应聘南明区团的兼职副书记,这个职位是专门为我这种人设计的。当初得知团招聘兼职副书记之后,嫂子立即要我全力去争取这个机会:“喜爷就是吃了没有红帽子的亏,你可千万不能再重蹈喜爷的覆辙了,你一定要在脑袋上多带几顶红帽子。”

2003年年底,我成为团的兼职副书记后,最直接的好处就是大家都开始管我叫“李书记”,冷双笑着说:“李书记比李经理要霸气多了,你也终于和楼下那个李经理拉开档次了。”喜龙总部楼下那个李经理是个摆烟摊子的,因为他也李,所以他也是李经理。

团近期的工作是为孤儿院的小朋友送爱心,“传达雷锋精神,爱心呵护成长”。团的副书记们各自带队去一个孤儿院慰问,我去的南明区最南边的城南孤儿院。将慰问品转交给孤儿院后,大学生志愿者们和孤儿们玩起了游戏。我对玩游戏没什么兴趣,所以在院长的陪同下在孤儿院里参观了一圈。

孤儿院的主体建筑是一栋三层楼的灰白楼房,看上去和教学楼差不太多,我顺着长廊边走边看。

走到长廊尽头时,我看到一个头发蓬松的小女孩背对窗户坐在床上,看上去很是可怜。我好奇地问院长:“这个小女孩怎么没有出去和大家玩游戏呢?”院长叹口气说:“她有先天性残疾,出生时就只有一条腿,所以性格比较孤僻,不愿意和别人一起玩。”我问:“她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了?”院长说:“是啊,这个女孩是我亲手领回来的,就因为她有残疾,连愿意领养她的人都没有,可怜,真是可怜。”

我随口问了一句:“有没有可能通过手术让她的另一条腿也长出来?”院长激动起来了:“完全可能,我们带她去做过检查,医生说这种手术有过成功的先例,只是手术费用会十分高昂。”我说:“大概要多少?”副院长说:“估计得要四五十万,我们也一直在帮她联系捐款,但是现在还凑不齐。”

我心想如果费用不高的话我这个书记就当一回活雷锋,哪知要这么多钱,看来这个雷锋我还当不起。见我没吭声了,院长就知道我也只是随口问问,所以他没那么激动了:“李书记,我们再到别处看看吧。”

我正要随院长离开时,那个小女孩忽然扭过头来看着我。她的眼神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得让我感觉到她一定跟我有某种特殊关系,我想这大概就是神秘的生命电流。我立即推开门朝小女孩走了过去,走到她身边时,她一点儿也不认生,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然后清脆地喊了我一声:“爸爸!”

这一声召唤差点让我站立不稳,我抱起小女孩:“你是小树?”她使劲点了点头:“嗯,我就是小树,爸爸我等你好久了,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呀?”院长走过来对小女孩说:“你怎么又乱叫爸爸了呢?这位是李叔叔。”院长给我解释说:“这小女孩实在可怜,她很想有人能把她领养回家,所以经常乱叫爸爸妈妈。”

这时我才从梦中醒来,她不可能是我的小树,我记得很清楚,我的小树才几十天大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一滩血水。

我吁了一口气,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我问了院长一句:“她多大了呀?”院长说:“1999年9月份出生的。”我刚刚吁出去的那口气又吞回到了肺里:“1999年9月份?”院长说:“因为是我亲手把她从医院里领回来的,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从孤儿院回来后,我失眠了整整一夜,因为我无法不去想孤儿院里看到的那个小女孩,当我想到她此刻正一个人睡在小床上时就止不住替她感到孤单。我回忆起了范昭说过的人死后灵魂会漂浮在空中然后附着在一个新的躯体上,所以我有了幻想:“会不会是小树死后,她的灵魂就附着在了这个小女孩身上?”

我对于小树的愧疚一直压在了心底,现在当这个小女孩出现之后,我觉得既然自己已经有了经济能力,那么就有必要偿还我对女儿的愧疚。如果范昭知道了这件事,我想她应该也会很高兴。

天亮后,我迫不及待地打了个电话给院长,告诉他我愿意承担昨天看到的小女孩的全部医疗费用,院长高兴极了,他说:“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我代表她和我们孤儿院感谢您的无私援助,李书记,有句话叫‘救一人即救全人类’,太感谢您了。”

感谢完我,院长又说:“李书记,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原本承诺的治疗费用因为种种原因最后中断了,所以孤儿们的治疗也随即中断了……”我打断院长的话:“你尽快确定她的治疗方案和治疗费,我会一次性把钱打到医院账上。”院长说:“十分感谢李书记对我们工作的理解。”

我问了另一个很关心的问题:“我可不可以领养她?”院长有些为难了:“李书记,您好像还没结婚吧?”我说:“没有。”院长说:“您有生育能力吗?”我说:“有,怎么啦?”院长说:“李书记,领养孤儿至少得有两个条件,第一是已经结婚,第二是没有生育能力,所以您不太符合领养孤儿的条件。”

我烦躁得很:“凭什么没结婚又有生育能力的人就不能领养孤儿呢?”院长说:“这也是国家为了保证孤儿们去了新家庭以后不被冷落。”

我说:“既然不能领养,那我以后能不能带她出去逛逛买点礼物呢?”院长说:“只要办理相关手续,这个是完全可以的,这个小女孩除了不能成为您在法律上的女儿之外,其他的都可以,我们也希望她能多得到像您这样的好心人的关爱。”我说:“可以改名叫李小树吗?”院长说:“可以。”我说:“好,我知道了。”院长小心翼翼地说:“您还是照样会帮她出治疗费吧?”我说:“当然。”

上班时我心神不宁,干脆请了一天假。出了公司我就径直去了城南孤儿院。站在窗户外,我看见小树依然背对窗户坐着。我敲了敲窗玻璃,小树扭头见到我后,立即朝我招手,接着单腿跳着朝我扑来。我推门而进对小树说:“女儿,爸爸来看你啦。”小树笑得很幸福,她张开手要我抱她,我一把就把她抱在了怀里。我在小树脸上亲了一口:“想不想爸爸?”小树说:“想,天天想。”

我像小时候爸爸摸我的手一样摸了摸小树的手,感受了一下她的体温:“在见到你以前,爸爸想你想了很久了,担心你吃不好穿不暖,不过现在好了,爸爸和你相见了,爸爸不会再离开小树了,小树也不会再离开爸爸了。”小树的出现对我而言是一个很大的情感安慰,她象征着我正一点点地用现在去弥补过去。

办了手续之后,我载着小树去了观水巷10号。小树问我:“爸爸,我们这是去哪呀?”我说:“我们回家。”小树一阵欢呼:“爸爸要带着我回家啦,我好幸福呀!”在巷子口停下车后,我把轮椅从后备箱里取出来,然后把小树从车里抱出来放在轮椅上。小树说:“爸爸不会嫌弃我吧?我知道别人都有两条腿而我只有一条腿。”我说:“因为小树特别聪明特别美丽,所以上帝给小树制造了一点小遗憾,不过不要紧,爸爸很快就会找医生来结束小树的遗憾,到那时候小树就可以和爸爸一起去散步了。”

我指着巷子口问小树:“记住了没有,我们家就是从这儿往里走,以后回家别走错路了。”小树伸长脖子把附近看了个遍,然后指着对面的甲秀楼说:“我以后看到这栋老房子就知道到家了。”我不得不感叹了一下亲人之间的默契,想当初,范昭也是首先看到了甲秀楼然后带着我走进观水巷的。

推着小树往巷子里走,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已经封存的时光中,打开家门的瞬间,我忍不住泪流满面:“小树,我们回家了,这儿就是我们的家,爸爸终于把你接回家了。”小树在我怀里嘀咕着:“妈妈呢?妈妈怎么没来接我。”我亲了亲小树:“因为爸爸做了不对的事情,所以妈妈和爸爸吵架了,但是她将来肯定会回来看望小树的。”

我很想打个电话给范昭,让她回来看看我们的女儿,随后我莫名激动起来,几秒钟后,我知道自己为何激动了——我虽然没有和范昭结婚,但是我已经和范昭留在贵阳的影子“李佳”结婚了,所以我完全可以把小树领养回家,然后把她的户口加进我和“李佳”的户口簿里。

我一边托人帮我开性无能的证明一边托孤儿院院长迅速把领养手续办好,在送小树去省儿童医院治疗的前一天,小树完完全全地成为了我和李佳的女儿。我看着结婚证上李佳的照片,喃喃地说:“老婆,我记得当初你堕掉小树后躲在卫生间里哭了很久,现在小树回来了,你不用再伤心了,可你什么时候回来呢,为什么我们家总是缺一个人呢?”

我爸妈知道有关小树的所有事情,他们在没有见到小树前一直不相信这个小树就是那个小树,按他们的说法就是“这件事好像在科学上说不太通”,但当他们提着大包小包赶到贵阳见到小树后,不约而同地惊叹说:“实在是太像她妈了。”我说:“我没看错吧,这确实我的女儿,这确实是你们的孙女。”和我一样,爸妈也很快就爱上了小树。

送小树去儿童医院时,冷双也来了,哪知小树一见到冷双就亲热地喊妈妈,还伸手要冷双抱她。我连忙纠正小树:“小树,这次你喊错了,这是爸爸的同事,你应该喊阿姨。”

冷双说:“喊阿姨多见外呀,来,小树,喊干妈。”小树响亮地喊了声:“干妈。”冷双俯下身亲了亲小树,亲完小树后,冷双对我说:“我妈还来不及这样亲我她就过世了,我好想让她也这样亲我一次。不过现在有女儿了,我也就当妈妈了,我要把我的遗憾弥补给小树。”我说:“你以前怎么没跟我说过你妈的事。”冷双掐了我一下:“因为你不够关心我,所以我当然没告诉你。”

冷双掐我的小动作被爸爸妈妈看在了眼里,所以把小树安顿好后,爸爸妈妈把我叫到了一边:“现在小树回家了,你是不是该帮她找一个妈妈以便让这个家变得完整?”我说:“看缘分吧。”

在爸爸妈妈的观念中,我是玩心太重不肯结婚,他们不知道我不但早就适应了同床共枕的生活而且一直在期盼能重新回归这种生活。爸爸妈妈说:“我们觉得那个叫冷双的姑娘和你很般配,她看上去也有和你在一起的意愿,你自己把握吧,总之我们希望你尽快找到另一半,你等得不心慌我们还等得心慌呢。”

送爸爸妈妈去汽车站时,冷双也跟着去了。临别爸妈对冷双说:“姑娘,小蛮他这些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心里长了一些疙瘩,你多帮我们劝劝他。”冷双挽住我的手:“伯父伯母请放心,我会多劝他的。”爸爸妈妈这才放心地登上了回吉首的大巴。

冷双说:“原来你叫李小蛮。”我说:“你刚才演戏演得就跟真的似的。”冷双说:“我刚才不是演戏,我们在一起吧。”

没等我开口,冷双又说:“我知道你对我以前在洗浴中心的那段经历耿耿于怀,但我不许你拒绝我,你就把我当成一个厚脸皮的女人吧。”我说:“你说错了,我对你的那段经历一点都不耿耿于怀。”冷双说:“是吗?”我说:“难道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庸俗吗?我是自己有问题,不是你有问题。”冷双说:“我可以等你解决问题。”我说:“你不一定等得到。”冷双说:“让我试试总可以吧?”

我和冷双开始了极其低调的恋爱之旅,低调得连嫂子都没发现我们已经在恋爱了。这天嫂子带着包括我在内的一干人去大南门店巡场时,门店总经理和冷双以及一大帮经理早早地门口守着了。巡场的过程中,冷双不近不远地一直站在我身边。

突然间,我收到了一条短信,打开手机一看,是冷双发来的:“几年前,我就是站在此地第一次见到了你,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老天爷送给我的礼物。”我说:“冷总,你如今好歹也是个手下管着近百人的门店副总了,拜托你巡场的时候专心点好不好,嫂子随时可能会向你发问。”冷双说:“我偏不,越严肃的时候走起神来才越有意思。”我说:“你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呀?”冷双说:“我在想你有没有勇气在卖场里裸奔一圈。”冷双的短信很调皮,但当我抬起头看她时,她依然是一副冷淡而专业的表情,显得她在多么认真地陪嫂子巡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