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闲谈:阅微草堂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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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闲扯《阅微草堂笔记》之十五:与鬼为伴

姑妄听之三第三篇

【原文】

李义山诗“空闻子夜鬼悲歌”,用晋时鬼歌子夜事也。李昌谷诗“秋坟鬼唱鲍家诗”,则以鲍参军有《蒿里行》,幻窅其词耳。然世固往往有是事。

田香沁言:尝读书别业。一夕,风静月明;闻有度昆曲者,亮折清圆,凄心动魄。谛审之,乃《牡丹亭》叫画一出也。忘其所以,静听至终。忽省墙外皆断港荒陂,人迹罕至,此曲自何而来?开户视之,惟芦荻瑟瑟而已。

【译文】

李商隐的诗中有“空闻半夜鬼悲歌”的句子,用的是晋代鬼唱《子夜歌》的典故;李贺诗中有“秋坟之中鬼在唱鲍照的诗”句,则因鲍照写有《蒿里行》一诗,他加以想象发挥。然而世上往往有这种事。田香沁说:他曾在别墅中读书。一天晚上,风静月明,听见有人在唱昆曲。歌声宏亮曲折,清丽圆润,听来叫人伤心动魄。细细一听,原来是《牡丹亭》的“叫画”那一出戏。香沁听得入神,忘了身边一切,一直听到完。忽然记起墙外都是残岗荒坡,人迹罕至,这歌声是从哪儿来的?他推开窗户一望,只有芦苇在夜色秋风中瑟瑟摇动而已。

【闲扯文】

大凡文人,多有鬼为伴。

远自屈原《九歌.山鬼》,谐趣朴素,近至鲁迅的《女吊》,刚毅执拗。再近至顾城的《星期三,鬼进城》,那可是生活中的一厘一毫与人无异的鬼友。张穗子曾在1993年对顾城有一个专访,谈及顾城对鬼的认知态度,顾城回答“人可以在与鬼不保持距离的状态下来写鬼诗。这就是说,完全进入鬼的状态,排除了人的生气,作为鬼来写诗。这种写诗的状态使人接近死亡。人也可以在与鬼保持距离的状态下来写鬼诗。这就是说,像是在看电视一样,看到一个鬼的故事。作为人来写诗,人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我作为鬼,创作了《后海》、《紫竹院》等诗。我作为人创作了《鬼进城》这组诗。”

从古至今,文人的鬼都是自己折腾出来的。接近死亡的鬼状态是人,而写鬼诗时则意识的主干始终是人。人有欲求,而鬼所欲与人差异不大,不过是在另一个领域吧。其实写鬼的诗文都是在做一次追求永恒的形式转换,却又摆脱不了入世出世矛盾焦虑的无奈之举。

誉为“诗鬼”,中唐诗人李贺当之无愧。李贺(790~816),字长吉,河南福昌昌谷人,算是唐宗室郑王李亮的远支后裔。其父李晋肃,生前是个小官,家境也不富裕。他儿时因得一病,“细瘦通眉,长指爪”,估计是脊髓灰质炎。身体不行,脑瓜子行,童年即能词章,15、16岁时,已以工乐府诗与先辈李益齐名,被称为鬼才。元和三年(808年),李贺到了洛阳,拜见了大文豪韩愈,想得到监察御史韩愈的提携。韩愈与皇甫湜慕才一同回访,李贺为此兴奋地写了有名的《高轩过》一诗,“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心想这下仕途有了靠山。可是,韩愈政治上的对手不会让这么一个青年才俊成为对方的后备干部,于是就说他应避父讳不该举进士。(这可真是无厘头的举报,李贺的爷爷竟然在几十年前注定要误了孙子的前程)。大文豪韩愈大笔一挥写了《讳辨》一文,鼓励李贺应试。仅仅是鼓励哦,打了鸡血的李贺进京赴试,却被告知不能参考。后来虽得举荐,做了三年从九品奉礼郎,但难展大志,加上病疾,便辞官,回归仓谷。后至潞州(今山西长治)依附张彻做了个小幕僚。没多久,回乡病逝。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李贺写鬼,说的还是自己。这鬼的由来多是作为王室后裔的远大抱负,强烈的功名欲望灼烧着他。中唐的政治环境昏昧不明,藩镇割据,宦官专权。韩愈等人虽赏识其才,也不敢用非常手段提携李贺。就像现今有天线,天线不工作,没信号般的郁闷。所以李贺只得在奉礼郎的小职位上混着,闲时携友出游,均有一小奴骑驴相随,背一破锦囊。李贺有得诗句,即写投囊中,归家后足成完篇。其母郑夫人常说“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体弱多病,常在生死间游走,那种异于常人的死的渴求更加强烈。”钱钟书评曰:“长吉穿幽入仄,惨淡经营,都在修辞设色,举凡谋篇命意,均落第二义。”李贺的诗中常有“鬼雨、鬼歌、鬼灯、衰草、荒蛙、斜月”,那些夜里读来,头皮发麻的效果,很是深切。仕途失意的他,只是让诗中的鬼替自己悲歌吧。而《苏小小墓》一诗则凄凄切切,宛若细兰拂风,雅致之极,端是另类的鬼。

传说李贺临死时,见天帝派绯衣使者相召到天上白玉楼作记文。又传说其母一夕梦见李贺,说他正为天帝作白瑶宫记文。看来,死后的李贺,没能如愿成了诗鬼,而是上天,成了天帝的御用文人。

同为王室没落后裔的晚唐诗人李商隐虽多次入仕出仕,沉沉浮浮于“牛李党争”,痛苦不堪。与之为伴的又是另一种鬼。李商隐(约813年-约858年),字义山,怀州河内人,自称与唐皇族同宗。在唐代,入仕就两条路:科举和幕府。前者是为官的资格,就像公务员资格考试;后者是一些有势力的官僚自己培养的政治团队,如果表现出色,也往往可以通过这些官僚的举荐成为朝廷正式的官员。中晚唐时期,很多官员都既有考取科举的资格,也有作为幕僚的经历。李商隐在唐文宗开成二年(837年)考取进士,他曾与令狐绹一同游学,这位令狐公子的父亲是中书侍郎令狐楚。李商隐结附令狐家,望能得到举荐提携。可令狐楚没多久死了。李商隐只得另寻主公,依附于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王茂元对李商隐的才华非常欣赏,甚至将女儿嫁给了他。从此李商隐就成了“叛徒”。

因为王茂元与李德裕交好,被视为“李党”的成员;而令狐楚父子属于“牛党”。因此,他的行为就被很轻易地被解读为对刚刚去世的老师和恩主的背叛。李商隐很快就为此付出了代价。开成三年(838年)春天,李商隐参加授官考试,结果在复审中被除名。

开成四年(839年),李商隐通过授官考试,得到了秘书省校书郎的小职位。没过多久,被调任弘农(今河南灵宝)县尉。虽然县尉与校书郎的品级差不多,但远离权力的中心,显然会使以后发展受到影响。李商隐心情大为不爽,高层挂职基层锻炼,好歹待遇也得改变。闹情绪的李商隐干脆辞职回乡。“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归京》),这两句可真是血性,我宁可像卞和那样被砍掉双脚,也不想再趋炎附势于官场。可是没满三年,李商隐又混进了秘书省,重新开始,职位更低。但好在宰相李德裕在位,值得期待。命运又开了他一个大玩笑,没过一年,其母去世,按规定必须回家守孝三年。(看来,在古代仕途的长久还得以父母硬朗身体为后盾)。这一去三年,再回来,改朝换代,会昌六年(846年)唐宣宗继位,清洗李党。尽管他的职位几乎低得不值得在权力斗争中被排挤,但仍然可以想象他的郁闷心情。这次,他决定远走高飞,一去五千里,到了桂林,依附于桂管观察使郑亚。到底是衰人,第二年,郑亚被贬,李商隐又失业了。大中二年(848年)秋,他无奈地回到京城长安,做最后一搏。写信给“故友”令狐绹(他已经进入权力的核心)请求帮助,但遭到拒绝。结果只能通过自己考试得到一个盩厔县尉的小职位。具有讽刺意味的是:10年前,他正好也是一个相当的职位(弘农县尉)。“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与其说是对甘露寺之变的哀叹,不如说是自己十年宦海,悲戚循环的抱怨。

如果,给李贺足够的生命,得到当权者的赏识,给李商隐足够的运气,与政敌和解,二人都得以出将入相,高居朝堂。再不济,如杜甫一般弄个工部,再不济,如李白一般,混入翰林,再不济,如白居易一般任个刺史?如果那样,恐怕就少了这些千古传唱的鬼诗。鬼多由心生,多与现实不满,郁气结阻,养出了性情上的洁癖,更抱着“天生我才必有用”傲娇,于是愈加不满,愈加洁癖。老天给了你才气,就不一定给你财富或官禄,还是老老实实地在底层混着,保持着独立人格,才能保持或飘逸或哀怨或率真的“鬼格”,好与之谐趣欢怡。一旦入仕通达,鬼就魂飞魄散了。

一句话,大凡文人不御用,御用不文人。

写于中元节前二日。